雨不知不覺間停了,天幕上挂了一個輪蒼白模糊的太陽。
其中龍影與黑氣糾纏,打的天昏地暗,陰陽兩分,這個小鎮子上僅剩的一小部分也開始不住顫動。
隻待龍女虛影一赢,這方天地的遊靈大概會就此散了。
一切都像是攏在虛幻的霧氣裡,朦朦胧胧,唯有自秦檀身上傳來的靈壓是切切實實的,重若千鈞,冷如秋霜,讓人肺腑都發着痛。
秦檀一手按劍,圍着他倆緩緩走了一圈,面沉如水,語句幾乎從齒縫裡蹦出來,“你們倆,好得很。”
扶風焉仰頭,很有禮貌的回應,“謝謝仙君誇獎。”
賀亭瞳趕緊将他腦袋按下去,“閉嘴吧你!”
“呵。”秦檀氣笑了,出氣聲都像是裹了冰渣子,“還挺驕傲。”
不過現在他無暇教訓這兩個混蛋,頭頂遊靈團變換不定,龍女記憶中的魔尊太過強大,龍形一時居然受制于人。
秦檀出自劍宗,在外遊曆時處理過許多東西,遊靈雖然不比妖魔,但他處理起來卻還算是得心應手。尤其這裡還有難得的魔尊投影,就算是一片虛影,能與當世大能鬥上一鬥,于他而言也是受益匪淺的。
“在此呆着,不許亂跑。”
怕這幾人亂跑被待會兒的靈氣所傷,秦檀提劍畫了一個框,将三人框住,目光落在一側倒地的越千旬身上時,稍微一頓,随即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半魔?”
十四五歲的少年,瘦骨嶙峋,佝偻着身體,已經暈了過去。他受了太重的傷,本來就是強弩之末,方才又讓秦檀随手那麼一揮,摔飛出去,腦袋磕在地闆上,仿佛被敲暈的魚,一動不動了。
秦檀往常看見魔族,管他混血純血,基本都是一劍斬之。
但現在正忙,觀其周身沒什麼血氣,又弱的和小雞崽子似的,秦檀決定将人暫且擱置,而後他縱身而去,加入戰場。
空中風雲突變,劍氣縱橫,仿佛要将天都戳出個窟窿。
接下來的大戰就沒賀亭瞳他們什麼事了,秦檀實在厲害的有些變态,提着劍打來打去,那魔息烏漆麻黑,又飛得高,倒是漸漸看不見什麼人影了。
賀亭瞳換了個舒适的姿勢坐着休息。
順手将旁邊看起來快死了的越千旬也拖進框裡,将他平放着,雙手擺在胸口,一副安詳之态。
這一夜還很長,長的有些無聊。
扶風焉在懷中掏了掏,掏出一把瓜子來。
賀亭瞳怼怼他肩膀:“分我一把。”
于是扶風焉遞給賀亭瞳滿滿一大捧。
兩人開始咔嚓咔嚓嗑瓜子。
越千旬被咔嚓咔嚓的瓜子聲吵醒,他雙眼迷蒙,看見倆少年背對着他的身影,頭對頭,肩對肩,互相靠着,松松垮垮,毫無防備。
頭頂天空已經裂開,白霧被劍光驅散,連綿不絕下了十年的雨水終于停了。他動了動手腕,将手從繩索裡掙脫出來,繩圈散了一地,他眯着眼睛裝死,腳尖用力,往後蹭,悄無聲息的蠕動。
太危險了。
出現在這裡的師徒三人都太危險了,下手這麼毒辣,又是出自正統仙家,若是發現他的身份……等待他的怕是隻有一個死。
他不想死。
什麼該死的神啊魔的,他都不想管。他隻想逃,遠遠的從這裡逃走,逃出去,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轉眼間,他已經蹭出一個身位,他偷偷擡手,見那兩人沒發現,正打算蓄力,翻個身爬起來跑。
手腕撐地的時候,眼角餘光卻驟然發現,濕漉漉的地面上,有一條暗紅的血線,如蛇般朝着他遊弋而來,在潮濕的地面上凝聚成拳頭大的一團,而後,那團暗紅色猛然擴張,從中伸出無數雙細長的手來!
越千旬瞳孔緊縮,他慌忙後退,卻還是遲了一步,被堵住嘴,捂着眼,攬住脖子,倒拖着拉進去。
“這是什麼?”扶風焉側身,指着那團正在吞人的陰影。
“是亂靈團。”賀亭瞳将瓜子往懷裡一塞,起身朝着越千旬撲了過去,“上上上,我就說兩邊的靈力都有些太弱了,龍女的識海心域果真是分作了兩個。”
賀亭瞳一把抓住越千旬的腿,扶風焉立刻抓住了另一條,三人都被一股巨力拖拽而去。
轉瞬間,秦檀畫的大方框裡空空蕩蕩。随後,地面龜裂坍塌,遊靈造出的虛境如被一雙巨手撕扯開,頓時裂做兩半。
秦檀幹架時抽出空閑往底下一看:“嗯?”
人怎麼全沒了?
*
越千旬真情實感的恨着自己的母親。
他知道母親也同樣真情實感的恨着他。
可他不明白,想了十年也想不明白,如果不愛他,殺了他不是更好,何必将他生下,然後又如此憎惡他,折磨他,恨不得他死。
女人巨大猙獰的臉在水底浮現,周邊浮動着無數陰暗鬼影。他看見了那隻赤紅的,翕張的眼睛,密密麻麻的眼球在眼白上浮現,像一片麻疹或是水泡。
她的身形在水中似人似龍,四肢好像都被拉長,水草般搖晃,那身上飽含的怨氣,幾乎将湖水都泡成黑的,唯有手中提的燈是明亮的,在昏暗的亂流中像一顆飽滿的珍珠。
于是越千旬張嘴笑了,無數氣泡在水中升起,“娘親,你來殺我了。”
從五歲起他就能看見這個影子,出現在每一處陰暗的角落裡,幼時隻是一瞬,後來出現的時間越來越長,離他越來越近。
幼時他總是尖叫着躲藏,逃避,可越來越逃不開,就像小鎮裡逐漸被大霧吞沒的街道,他知道,他總有一日會被追上——然後迎來自己的死期。
無數雙漆黑的手指覆蓋上來,他被裹住,像一枚繭,如同沉入湖底陰暗的爛泥。
……
祂看見了清澈的水面,遊動時顫動的水波将陽光絞作鱗片大的光斑,落在水中,搖搖晃晃,比珠貝還要閃耀。
祂是大澤中孕育出的靈物,每一片清澈的湖水都是祂的眼睛,借着水流祂看見浣紗的女子,踏水的孩童,更遠處是鼓起的風帆,船劃過,就像一片片漂浮的小葉子。
祂從水中遊過時,往往會引來無數人的跪拜,他們燒香,跳舞,然後将四腳的牲畜丢進來。
祂不吃,又全部丢回去。
狂風暴雨時,祂偶爾也會浮出水面,将那些快要沉水的小船頂起來,送到岸邊。人類會對着祂跪拜,祂隻覺得有趣,背脊也會多載上幾條,後來他們起了廟宇,燃了香,給祂塑金身,來自凡人的龐大信仰某一日讓祂忽然有了人形。
自此,一夢澤有了龍女。
手提一盞明燈,在狂風暴雨時引船隻歸航。
直至她愛上一個男人。
短暫的甜膩後,她失去了逆鱗,龍丹,龍角,從一片血泊中醒來時,看見的就是胸腔上沒入的長釘,其上朱紅咒文旋轉,是來自魔界的惡咒。
她成婚三日的夫君離開的潇灑,隻給她留下穿透命脈的魂釘,還有腹中多出的一道心跳。
六月,暴雨連綿,三月不息,一夢澤汛期漲水,她聽見波濤的喧嘩聲,每一卷浪花的聲音都在呐喊,撼天震地的呐喊。
洪水要來了,她化作龍身,卻無法驅逐雲雨,水流不再聽她召喚,大澤中的水流與天上的水流幾乎聚集在了一處,越來越高,越來越高,然後轟——
淹沒了一整個城鎮,哀鴻遍野。
殺了他,煉化他,尚可補足一部分靈力。
她捂着已然顯懷的小腹,終究沒能動手。
洪水吞掉了一個城鎮,半年後才衰退而去。
龍女廟也被沖垮,不見蹤影。
她在十月底生下一個孩子,一個小小的,孱弱的,奶貓般脆弱,但滿懷她期冀的孩子。
她失去了大部分靈力,修為倒退,但沒關系,一切都能通過修煉重新得到。
直至她在水泊中見到第一隻水鬼,小小的,矮矮的,隻比她的孩子大上一歲,飄在浪花上,伸着短短的手指,朝岸上行人抓去。
她震驚之餘,收服了水鬼,然後當她重回水域時,在一夢澤裡,看見了數不勝數的猙獰魂魄。
是洪水之後,淹死的凡人。
她開始渡魂,晝夜不息的渡魂,她的識海心域本是平靜一汪水澤,不知何時,湖水泛紅,漸漸彌漫出血紅的霧色,她每拾走一個魂魄,每活一日,每見上孩子一次,水澤中都會咕噜,飄起一具浮屍。
如果沒有生下孩子,如果沒有斷角挖丹,如果沒有成親,如果早些識别男人的真面目,如果沒有……
愧疚擊潰了她。
*
賀亭瞳手腕被擰開,他看着越千旬被拽走,而四周有無數猙獰着面容朝他撲來的水鬼,密密麻麻,數不勝數。扶風焉擡手,掌中冒出一團熾熱的白火,在水中也熊熊燃燒,湖底頓時大亮,靈火燒灼的光芒驅逐所有水鬼,那些暗影瘋狂逃竄,眼前晦暗頓時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