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咎停住腳步,伸手遮住陽光,看了一眼石碑上的字,結果見沉皚并沒有等他,便又快速追了上去。
沉皚輕聲說:“我說,恩德諾這個星球,隻有一個國家,就是我們的文明。”
時咎半晌沒說出話,這是他從未設想過的回答。
眼前已經是起源實驗室的門,沉皚走過去,門口的人很恭敬地向他行禮,連帶着也對時咎行禮。
“沉先生。”
“嗯。”沉皚微微點頭。
一樓走廊的人不少,大多是一些看上去相對稚嫩的青年,是來參加“成人禮”的。有不少目光瞥過來,但看見沉皚的時候,他們都不約而同選擇停止正在說的話,輕輕垂下眼簾,微不可察的鞠躬的姿勢。
起源實驗室整個構造像一個巨大的“回”字,繞一整圈下來,應該也需要走很長距離。這棟樓的美學設計并不怎麼優秀,也許是實用功能為主的建築,内部方方正正、一絲不苟,清水混凝土一般極簡。
走廊盡頭的牆上有鐘,鐘表走的速度是和記憶裡的一樣。旁邊是可以看見外面的窗戶,太陽陽光也是一樣。
他以前聽說過一個說法,夢也是某個平行時空,隻是在某次做夢的時候,腦電波對上了某個時空那個自己的腦電波,于是交換夢境,對方的夢是自己的現實,而對方的現實,則變成了自己的夢。
不過這依然無法解答時咎的疑慮。
過了一樓的轉角,走到内部人員專屬區域,人便少很多了。
“剛剛有個小女孩,她的裙子很漂亮。”時咎突然說。
沉皚:“什麼?”
時咎往剛剛來時的方向指了指,重複道:“剛剛進來,那邊隊伍裡有個小女孩的裙子,上面圖案是斐波那契數列的海螺,色彩的虛實設計、機理也很漂亮。”
他好像有些意猶未盡,甚至轉頭再去看了一眼,但隻看到了建築冰冷的轉角。
沉皚沒回答他。
進入電梯,密閉的空間壓縮着空氣,運轉的聲音也隐隐在耳邊。時咎轉頭看着沉皚的側臉,打破了持續一會兒的沉默:“你們這兒的人,他們彼此信任什麼呢?”
沉皚沒回頭看他,隻是看着電梯玻璃裡倒映出的時咎的虛影道:“所有。”
“嗯?”
電梯到達,兩個人走了出去,眼前是熟悉的、筆直鋪開的長走廊。
沉皚說:“和你剛剛對你生活的地方描述一樣,除了對彼此坦誠的信任,還有對活着本身的信任。時間久了,大家會忘記活在某個地方本身就是幸運,沒人會懷疑自己呼吸的空氣裡有毒,不會想起此刻在街上悠閑走路、而不是躲避别國侵略被迫逃亡是一種對國家的信任。一直擁有着就覺得理所當然,除非有一天它們消失了[2]。但這些東西,确實從恩德諾消失過,所以後來才這麼珍惜,他們也深信彼此。”
“即使是陌生人?”
“嗯。”
時咎跟着沉皚進門,坐在沙發上還在問:“大家都互相信任,那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互相是朋友?”
沉皚把文件拿出來,結果最上面放的還是那串寫着字母的紙,時咎眼尖地看見了。
“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不是。雖然思維透明了,但他們是自由的,他們對自己有限制,對他人有邊界。”沉皚把紙又重新放回抽屜裡,見時咎還想問些什麼,他先打斷了,“如果你對恩德諾的曆史有興趣,可以去市立圖書館。”
時咎點頭,片刻,他問:“虛疑病……”
這三個字還沒說完,沉皚打斷了他:“去圖書館查!”
他在回避這個話題。時咎能感受到,于是他換了話題問:“你對我生活的地方沒興趣?”
沉皚不置可否,他涼涼道:“因為你說這是你的夢。”
“你不能接受這句話?”
沉皚抿了下唇,迅速在文件簽字處寫下自己的名字又換了一張,臉上沒什麼表情地說:“接不接受都一樣,你可以當我隻是你夢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我有自己的經曆、認知和記憶,這就是我的現實。”
沉皚突然想起,他擡頭對時咎說:“另外,你要是想探索,就自己随意去,不過一旦我發現你存有什麼心思……”
時咎挑眉,啧,這脖環依然是他的奪命環。不過他突然覺得,這位藍眼睛的家夥,如果不同他劍拔弩張,好像也沒那麼壞。
“喂。”時咎叫道,他走到辦公桌邊,半俯身,那目光裡總是似有似無的挑釁,“我之前掀你桌子,企圖殺你,你真不生氣?”
沉皚淡聲:“嗯。”
時咎知道如果産生情緒,首先是産生情緒本人的波動,但他無法想象一個人無論如何不産生情緒會是什麼樣——對一切都無感,對一切置身事外,完全客觀地看待自己的經曆,也完全理解别人的經曆。時咎不知道是哪一種。
時咎的表情有些不懷好意了,他輕聲說:“那如果我現在把你看的這些文件撕了呢?”
沉皚依然是毫無波動,隻是慣常的冰冷:“如果你覺得我現在對你太仁慈,我也不介意讓你永遠處于麻醉狀态。”
時咎:“除了麻醉沒有别的方式了是嗎?不能和平共處是嗎?”
沉皚放下筆,直視他,道:“我有沒有說過你膽子很大?”
時咎回想:“有嗎?有吧。”
沉皚接着說:“你是不是始終沒搞清楚,不能和平相處的原因在你。”
時咎:“啊……”
時咎打算走,但踟蹰着,又返回來多說了一句“我會嘗試改變‘這是一個夢’的慣性思維。”
沉皚簽字的手停頓,旋即重新下筆。
時咎終于獲得了自由,在他遇到沉皚這麼久之後。
他想去圖書館找點資料。他必須要知道這一切發生的原因,他與沉皚到底有什麼關聯?
當兩人不再劍拔弩張,這個問題像刺一樣延伸出來了。
“還有一件事。”
在時咎準備離開之際,沉皚擡頭,他放下筆,随意靠在椅子上說:“你上次說你會大提琴。”
時咎回頭:“怎麼?”
沉皚非常理所當然:“我想聽。”
時咎滿腦子問号:“你是不是有病?我去哪給你弄大提琴?”
沉皚輕描淡寫:“那是你的問題,沒有金紙……貨币,可以來找我拿。”
不是,他是不是該看看心理醫生?時咎覺得莫名其妙的,但緊接着他聽到沉皚說:“我不是在給你表達願望,這是我的命令。”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