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皚似乎也不理解時咎為什麼會無法理解這樣的思想,他說:“沒有為什麼,兩百多年都是這樣,大家一直都互相信任,也因此得利,在過去很久的時間裡,文明中心也确實帶領恩德諾到達了曾經想都不敢想的繁華,沒人懷疑過。如果想傳達真實的信息,可以直接語言交流,都是司空見慣的事,而且通常情況下,文明中心也不會向公民傳達虛假信息。”
果然。
多數的真實裡摻雜了極少數的謊言,就會連謊言都變得極具可信度,從極度不信任走向了極度信任。
物質性進化的劣勢在于此,他們借助了外來的力量,而不是精神的傳承。那如果有一天,有人不想意識溝通了,不想思維透明了呢?他們是可以自由選擇的,在這樣的選擇下,是回歸兩百年前,還是觸底反彈帶來更可怕的後果?
“那你……”時咎開口。
“我沒有向别人傳達過假信息。”沉皚說,他的眼神裡是堅定,一直都在堅持某件他認為正确的事。
時咎“啊”了一聲,說:“我是想說,那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種新的模式的?”
沉皚歎氣,好像并不願意回憶:“從言威開始。”
他接着說:“他野心太大。恩德諾的文明因為思維透明與意識交流已經到達了新的高度,但他在上任掌權者後,總認為百年前的模式更适合統治,他想統治。”
那不就是和他的現世曆史一樣。時咎心想。坐上高位,嘗到了權力,于是想高度集權實現自己的大統一,曆史的洪流總流向了相同的地方。
原本以為這是他的世界才會存在的人,原來在恩德諾也有。
意料之中,文明背後依然是對人心的把玩。虛疑病便是教他們拉回曆史的觸發點。
時咎若有所思:“那他這不就是,針對全世界的,徹頭徹尾的陰謀。”
“嗯。”
“能阻止他嗎?”
沉皚皺眉,半晌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時咎從沉皚眼裡看到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那個想向公民傳達這件事的人後來怎麼了?”時咎問。
沉皚回想道:“那個人,或許也是一次偶然的虛疑病發作,他在廣場說全部都是騙局,是掌權者的陰謀,公民沒人相信他,他就在廣場上自焚了。”
時咎驚訝:“他就這麼在廣場上被燒死了?”
“不,安全管理中心的人來了,那天是季山月下來,在那個人被燒死前就開槍将他擊斃了。”
時咎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他知道為什麼當時季水風說,雖然整體都很幸福,卻并不是他想的烏托邦。那些黑暗的,看不見的巨獸,隻是潛伏着。
他曾經以為這就是一個完全理想化的世界,互相信任的公民,負責的文明中心,現在才發現這竟然是一個天大的陰謀,一場權力的博弈,犧牲品永遠是公民。
原本以為在這樣的世界就可以避免權力對人心智的吞噬,現在看上去并不。從欺騙開始,下一步又會是什麼?
等衣服差不多幹了,時咎重新披上,他去摸了下沉皚剛剛給他卻沒接的那件黑色外套,也幹了,他拿在手裡,感受到手與布料的摩擦,才走過去遞給沉皚,有些愧疚說了一句:“謝了。”
沉皚順手穿上。
公民盡量不出門的消息迅速傳遍恩德諾每個地方,安全管理中心和掌權者大樓同時發布了對傳染病的應對手冊,說明目前的情況以及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情況,但希望公民們不需要慌張,文明中心很快會發布相應的辦法。
從起源實驗室可以看到的地方,大城區那邊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原先時時刻刻熱鬧的街頭,此時隻有一些冷清的樹葉在遊蕩,也許因為連日的雨,那些樹葉掉在地上後又被雨水沖刷進下水道,沒有掉落的樹葉在樹上搖搖欲墜,好像下一秒也要迎接進入下水道的命運,那些流動的雨水和随波逐流的葉子,成了街上唯一的動态。
雨長下不停,一會兒是暴雨,一會兒又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
文明中心一刻不停地忙,每層每戶都燈火通明,除了起源實驗室,要求公民都盡量在家後,進化便被推遲,整棟樓冷清不少。
沉皚也很忙,他很快被掌權者叫去開會和幫忙。
公民們都相當配合,說了盡量不出門,便不出門,除了偶爾購買生活必需品,而街上也隻有生活必需品的店鋪還常開着。
安靜的街,表面安靜着,隻是偶爾在夜裡突然聽到有人狂熱地高喊,喊一些不知名的聽不懂的話,第二天街上便會出現屍體,驚恐的公民打電話給文明中心,現場又會很快被清理。
“文明中心現在在做什麼?”時咎給沉皚發信息,但過了很久,快一天,沉皚的信息才回過來。
“阻斷感染,收集感染者和接觸感染者的資料。”簡單的幾個字,好像也是百忙之中才抽出空閑來回複的。
時咎大概知道文明中心現在的做法是要把感染控制在每個小家裡,或許他們已經在緊急研制新的疫苗,也有可能有别的策略。
文明中心的公民熱線24小時幾乎沒停過。
“我們家有人瘋了!救命啊,他,他要打人,他要殺人!”
“文明中心嗎,快來救救我,我看到鬼了!”
“我們還不能出去嗎?我的鄰居每天都在砸牆!”
“大城區f63街道,有人在街上自殺了!”
“我要瘋了,我看到好多鬼影!能不能來救救我,救救我求你們了!”
“救命啊!我從窗戶看到對面樓裡掉了一具屍體下來!B03街道!”
“有人跳樓!怎麼回事,還沒有應對的辦法嗎?不出門就可以了嗎?”
……
灰色的城市,灰色的雨,家家戶戶的窗戶裡亮着彩色的燈,也充滿色彩地照着人們的臉。林立的樓房規則的窗,此時看上去格外像有着一扇扇透明玻璃的停屍櫃,一眼看過去,有的人在生活,有的人早已死亡。
這樣的生活大概持續了半個月終于結束了,結束于一個晴朗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