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咎擡頭,恹恹地問:“哪啊?”
沉皚輕描淡寫、卻字字清晰地說:“教化所。”
時咎猛地站起來。
他之前不知道季水風這句如此詳細的描述,隻是覺得這裡很奇怪,看到這如山的白骨更奇怪了,現在被沉皚一說,他終于知道哪裡奇怪。
他的腦海裡一直有一句話,但不是季水風說的那句,而是——一個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
現在再看眼前的一切,這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因為它本身就在幻境裡,或者說,它需要通過幻境,才能到達這裡。
這滿地的白骨,诠釋着它的另一個名字:生物墳場。
時咎小聲重複道:“這竟然就是生物墳場。”
找了那麼久,居然在這裡。
那這些白骨,曾經就是恩德諾剛滿20歲便被遺棄在這裡的公民,一具一具,全是滿心歡喜來接受成人禮、卻隻迎來葬禮的人們。
時咎往白骨堆裡走了兩步,但又轉頭看了眼地上的季水風,對沉皚說道:“如果我們能出去,把她帶上。”
沉皚說:“我知道。”
教化所基本是有去無回,但不難想象,那些剛剛到成年年紀的人,在面對那片沼澤和屏幕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他們更不會那麼理智地思考那些哲學問題,隻會覺得有了機會。
有機會就要抓住——一句老生常談,卻無法思考那個機會該不該抓,若抓不住是失去機會,抓住了是喪命呢?
兩個人沿着白骨堆往前走,看到這并不是光秃秃的白骨,在很多白骨下,還有各式各樣的布料,看上去應該是那些小孩來時穿的衣服,隻是時間長了,風化了,或者被風吹到底下不那麼顯眼。
“你過來看!”時咎忽然朝不遠處的沉皚喊道。
沉皚快步走過去。
時咎的腳下有一塊空地,這裡的白骨聚集比較少,所以白骨下的東西露出來。
是在赤紅色土地上刻下的字,就在這塊空地上,淺紅色的文字,字寫得很小,要趴下才能看清具體寫了什麼。
時咎靠得很近去看這些文字,他拿手摸了一下,發現就是刻在地上的。
“幸識小碗……”時咎念出來。
有人能在這裡刻字,說明還有人破了之前的幻境一路走到這裡了,但看樣子,也僅僅是走到這裡。
沉皚看的是這一長段文字的末尾,他直接說:“是季川澤刻的。”
時咎擡頭:“啊?”
沉皚指了指這大段文字的結尾部分:“落款,季川澤。”
季川澤曾是運輸者,他知道教化所的具體位置,所以能在這裡留下些東西也不奇怪。
時咎埋頭繼續看他刻的這些内容,也順便念出來給沉皚聽。
“幸識小碗,深知我人生的悲哀,我過了糊塗的一輩子,做了太多錯事,從父親季霜林開始,不知羞恥揮霍季家先祖積累的德行,對不起季家世代與人為善、大恩大德,更對不起季雨雪一生為文明。不知道什麼時候這裡才會被人發現,我的一生無足挂齒,但小碗的故事希望為人所知。”
“多年運輸者,從未在悔恨幻境後還能見到活着的人,小碗是第一個。她的母親無性繁殖她的姐姐,後有她,姐姐在20歲被送入教化所再沒有回家,母親也在之後去世,小碗同樣在20歲來到教化所。”
千字出頭,大概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運輸者偶爾會在這裡對屍體進行搬運整理,不至于白骨随處抛。有一次,季川澤如往常一樣來到這裡,卻詫異發現這裡坐着一個女生,就坐在這一堆白骨屍體前,沒有哭也沒有驚慌,但季川澤的第一反應是驚慌,因為他沒有在這裡見過活人,于是觀察了很久,确認這真的是一個從幻境裡活着出來的人。
他靠近小碗,小碗也察覺到他的到來,但她隻是擡頭看他一眼又繼續手裡的東西。
季川澤問:“你在做什麼?”
小碗晃了晃手裡的東西,回答:“泥人。”
她在周圍挖了一些沒那麼硬質的土,撕了些被壓在白骨下的衣服,就用這裡現成的工具做起了小泥人,給它們捏了身體與四肢,表情和頭發,再用死者布料撕成衣服給泥人們穿上。
工具簡單,做出來的小泥人們卻惟妙惟肖,精緻得宛若活人,隻是膚色不太對。
一番交談,季川澤知道了這個小女孩是一名正在學習中的虛拟建模藝術家,擅長利用玻璃和纖維制作出某種模型,這種模型的形态像是直接從鏡頭裡被挖出來般真實,并且在陽光下可以呈現不同的姿态,原理類似于萬花筒,有錯覺藝術的成分。
隻是小碗一直覺得自己學藝不精,所以一般隻做小模型,最常做的便是玩偶、泥人一類的,在這方面,她收獲了很高的評價,她自己也非常喜歡,她手裡的模型特别之處在于,如果客戶提供衣服或者常用的香水,她可以讓模型人物一直散發那個人本身的味道,除了體型小些,就像一個真正的人,所以也有不少死者的家屬找她做逝去那些人的紀念品。
季川澤覺得詫異,不是詫異她的工作,而是詫異她在這種環境下,為什麼沒有心生恐懼,反而坐下來還能冷靜地自顧自捏小泥人。
風沙呼嘯,白骨哀嚎,整個寂靜無人的地獄。
小碗很平常地回答:“我知道我要死了。”
在回答的時候,她手裡的動作也沒停,換着角度去改造手裡的泥土以追求更精緻。
做完一個,她舉起來,想舉到陽光下去觀察,但發現這裡沒有陽光,便又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