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
“因為你要比賽,我就沒說。”
電話裡靜下來,江司甜能感覺到陳速在發抖,也能想象到他的表情,那種眦裂切齒的表情,那種恨不得穿透屏幕來将她生吞活剝的表情。
“另外,你也得回來簽個字。”
陳速隐忍着,咬牙切齒地問:“什麼字?”
“賣店鋪還債,陳偉強的債主找上門了,家裡的房子是兇宅,賣不了價,但店鋪位置挺好的,雖然面積小,但能賣到30萬,我翻了下宋阿姨的存折,加起來剛好夠還。”
陳速牙關戰栗,緊緊閉了閉眼,又猛然睜圓,迅速冷靜:“債主上門,做了什麼?”
江司甜出奇冷淡地說:“潑紅油漆、貼恐怖圖紙、扔死老鼠、砸了飯館和家,打人,宋阿姨受了傷,所以精神失控。”
陳速有種被雷電劈過痛苦到麻痹抽搐的錯覺,一下子腿軟跪在地上,手機差點沒拿穩,顫顫巍巍地問:“你……你呢?”
江司甜說:“我毫發無傷,我當時去書店了。”
“現在在哪裡?”陳速扶着膝蓋站起來,撐着牆,踉跄艱難地走出幾步,也終于是咆哮出聲,“你在哪裡?”
“在飯店,這裡白天熱鬧,更安全。”
陳速在電話裡重重呼吸,江司甜知道他在奔跑,以連滾帶爬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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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速當天就回到了棠城,他甚至還穿着訓練時穿的運動服,整個人濕透了,不知道是跑出來的汗,還是吓出來的汗。
江司甜在飯店,和買家相對而坐,合同已經拟好,隻差陳速回來簽字。
陳速磕磕絆絆跑進店裡,猩紅眼睛注視着江司甜,一步、兩步,走過來,仿若看不見店裡其他人,突然噗通一下在她眼前跪倒,以令人瞠目結舌的狼狽懦弱姿态爬到她腿邊,擡起手臂,如鉗緊密強硬地抱住她。
“陳速?”江司甜側着身體,皺眉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懷裡頃刻被打濕。
陳速擡起頭,潮濕眼睛兵荒馬亂,仔仔細細從上把她看到下,也顧不得自己髒不髒,汗不汗,臭不臭,粗糙大手野蠻兇狠地從她的臉頰摸到胳膊,再到腿,檢查着每一寸皮膚和骨骼。
江司甜沒把他推開,隻是垂眸靜靜看着他:“我說過我毫發無傷。”
陳速顫抖着血痂枯槁的嘴皮,不争氣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淌:“你、你……”
“陳速,站起來,先簽字,别讓買家久等。”江司甜扶住他胳膊把他往外推,回正身子面對已然錯愕驚呆的夫妻倆,抱歉地點頭說了句對不起,見笑了。
陳速扶着桌闆和凳子邊緣站起來,呆滞地看向桌面白紙黑字的合同,恍若凝固的雕塑,除了晶瑩剔透的淚光閃動,别無任何表情。
買家一方已經簽字,江司甜撥開筆帽遞給他:“我知道你舍不得,但現階段我們身不由己,宋阿姨在醫院也不一定就是安全的,解決掉隐患,才能安心去為她去搏更好的日子。”
“陳速,簽字。”
江司甜将簽字筆塞進他攥着硬拳,汗濕微顫的手心裡。
小陳飯館賣掉了。
陳速一言不發地跟着江司甜來到精神病院。
隔着一方狹窄玻璃,宋春枝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不時彎唇笑一笑,除了額頭上的繃帶和憔悴枯槁的面孔,看起來沒什麼不對勁。
江司甜纖細柔白的手輕落在門把上,在開門前回眸:“陳速,宋阿姨精神狀況不對勁不是一天兩天了。”
“嗯。”
陳速知道宋春枝自從江慎遇害後就神神叨叨的,第一階段是沒完沒了哭哭啼啼,第二階段是反複做噩夢夢見江司甜,第三階段是把陳速當做陳偉強,然後又不斷地自我否認。
宋春枝目睹丈夫殘暴殺人,她的心理陰影不會比江司甜小,但她能識人,也清醒,言行沒什麼異常,陳速以為她已經逐漸淡忘了,沒事了。
可是心裡的恐懼和愧疚積累到一定程度,人的精神勢必會坍塌潰敗,連接炸彈的導火索一直在緩慢燃燒,終于因風吹加速,砰,炸掉了。
宋春枝無論多麼堅強堅定,本質上還是一個單純善良到甚至有些憨傻的女人。
現在,這個憨傻的女人進入了第四階段,陳偉強陰魂不散回來了,附身在陳速身上,要将陳速敲骨吸髓不夠,還企圖傷害江司甜。
可是江司甜就站在她面前,她卻不能辨認出。
宋春枝不認陳速了,水杯狠狠砸來,陳速轉身将江司甜護在懷中,水杯、飯碗、水果、藥瓶、餐巾紙……她能拿到的所有攻擊物,都通通往那堵顫抖的後背上砸。
陳速沒回頭,通紅的雙眼靜靜看着江司甜,擰開她身後的門把手,輕輕将她推出去,鎖上了門。
病房裡折騰了很久,護士要進去注射鎮定,被江司甜攔下了。
無論陳速有沒有被陳偉強附身,那都是陳速,是她的兒子,宋春枝折騰累了也就安靜下來了,躺在床上無聲地淌淚。
江司甜買了盒飯開門進去,陳速擡頭看她,男人黑沉的臉龐,冷硬的下颌到鋒利的喉結,都盤桓着長短不一深淺不一的血痕,漆黑的眼睛頹廢滄桑,忽然像是衰老了幾歲。
他慢吞吞地起身,走到江司甜身前接過盒飯,确實也餓了,他弓身坐在走廊長椅上埋頭扒飯,眼淚跟着流下,一盤幹飯吃到後面成了稀飯。
吃完,陳速擡手把空飯盒遞給江司甜,又擡頭,不屑掩藏自己眼淚汪汪的可憐樣子,唇角苦澀往上一翹,說:“沒吃飽。”
江司甜像安撫小狗一樣摸他腦袋,微微彎腰笑說:“我再去買。”
陳速點點頭,但江司甜擡腿要走,他卻抓住她的胳膊又将她緊緊抱住,刺紮紮的腦袋深陷在她懷裡顫抖,好像極度缺乏安全感。
沒等江司甜說話,陳速哭出聲來。
江司甜懸在半空的手僵住,原打算要推開他的動作,變成了輕落在他的脊背,一遍又一遍的安撫。
經此一事,江司甜知道了,陳速并非無堅不摧,他也會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