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剛至,南陽長公主的轎攆便到。
桂嬷嬷快步向前,扶住南陽長公主朝着吉福宮進。常苒自覺後退,一身粉衣,同宮女的服制很像。雖不是才進宮時的雙髻,卻也是極其普通發髻,進門時特意自行摘下側邊簪花,頭上隻餘幾朵素絨花。
南陽長公主一身織錦黃衣,其上滿是福壽圖樣,頭上更是萬福金線流蘇垂至兩鬓。被桂嬷嬷扶着,陣勢極大。
皇後也周身黃衣,耳帶東珠,頭上鳳冠奪目。
兩人一時之間難分彼此。
“嫂嫂。”點頭便算行禮。扶着長公主的桂嬷嬷隻稍屈膝。常苒跟在其後,可是不敢。從旁出來,跪地行了大禮。常苒身後一衆宮女也随之行了大禮。
見禮之時,一把太師椅才殿内挪出至殿口。
皇後笑容親厚,卻是語氣冰冷。“都起身吧。南陽你倒是消息靈通,從慈安宮回紫璇宮,好像不走這條路吧。吉福宮地處偏遠,鮮有人至。”說完便端坐在那太師椅上。
“宮中大事,怎可不聞。”南陽長公主說完,看看身邊的桂嬷嬷。
桂嬷嬷再向後看去。常苒隻低着頭全不敢對視,更不知要作何。常在前侍候的内監早已通達圓滑,即刻繞後,側門進殿,又搬了一把椅子出來。便放置在院中火盆之處,皇後之下。
南陽長公主坐下展顔一笑。“臣妹也算替母後監詢,在這聽聽不妨事吧?”故作姿态道,“呦,是臣妹無狀了。這嫂嫂們還未坐,這廂便先坐了。諸位嫂嫂......一道坐吧。”
衆嫔妃互對眼神,見皇後并未說話,便都未言語。為首的兩位高位妃:樂妃、娴妃皆一左一右立于皇後身後。
皇後輕笑一聲:“常家的這個姑娘,确是标志。隻是身為姑娘家,隻怕見不得這樣的事吧。”
常苒盈盈下拜,低着頭向後退了兩步。打算退出吉福宮門,候在宮宇之外。
“雲英未嫁,終得出。早一點見識後宅也好。免得以後被人迫害,落胎落子,或是被陷害的連門都進不得了,是不是嫂嫂。”南陽長公主用手成拳,輕敲幾下左膝。“這上了年歲,夏日也覺得渾身寒涼,莫說冬日了。這腿越發的難受。”
常苒才退兩步。聽到這般明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在駁皇後,或是拂長公主面上進退兩難。深思一下處境,隻得再次靠近南陽長公主。闆正跪地,雙手輕捶。
皇後見此嘴角輕揚:“雲英。哼,好一句雲英未嫁。”目光反複停留二人身上,呢喃了一句旁人無能聞之言:娥皇女英,丹水而亡。
言畢轉而看向身邊一等宮人,孫倩葦。
在孫姑姑示意下,好幾位上了年歲的宮女簇擁過來兩位妃嫔。“啟禀皇後,方嫔與楊貴人離了承元宮直接便來了吉福宮,方前情景二人均在場。眼下謙嫔娘娘尚未醒來,先問問二位娘娘,也能從旁窺見其貌。”
兩位齊朝皇後行禮。禮才要畢,楊貴人突改為跪,急道:“妾身冤枉,隻是同方姐姐一道,來找謙姐姐解趣的。謙姐姐孕期難受,食不下咽,睡不安寝。連給皇後娘娘請安之事都特批免了。可見是平日裡便難受的緊了。說說話她便腹痛難忍,出了紅。可不關我二人之事呀。”
“行了。沒做過便是沒做過,說多何用。皇後娘娘自會查問清楚。清者自清。”方嫔斜眼撇着楊貴人,頗有些嫌棄。
孫姑姑再看後頭,便有小内監去後頭請一直看顧的太醫。
太醫跪在院中回禀。“謙嫔娘娘長久沾染傷胎之物,胃熱難忍,雖已七月,但已死腹中無力回天。”
皇後問:“怎會長久沾染?太醫院不是時常來人請問平安脈嗎?月前我查看脈案,還報謙嫔一切平安。”
“呦,這月前可是也挺長的。”南陽長公主低低說了句。
“回禀皇後娘娘。臣等無可推卸,本應日日請脈。是謙嫔娘娘讓我們改為半月一次。說太醫院都是暮年将死之人,看着厭煩。半月前是臣請脈,并無異常。”太醫叩首回禀。
娴妃忽道:“娘娘,依嫔妾愚見,不如搜宮吧。既是長期,那必着痕迹。”
皇後點頭應允。
大批宮人領命去往後殿,搜查謙嫔眼下的居住,甚至不顧謙嫔小産之後仍在昏迷。大肆搜宮動靜極大。
“本宮記得,在吉福宮同住的是......”皇後問着卻是略有些遲疑。
“是妾身。”沐貴人和香貴人答道,盈盈而出,急急拜下。
年長的嬷嬷出來,連同宮人把二人身上的物件、香囊等物一一摘下。連着壓襟玉佩也被摘下放進對應的檀木盤拖上,送到太醫眼前。
太醫直起半身,一一查看,皆查完畢,卻在其中再拿起其中一香囊,不顧嫌隙,雙手一扯封繩。把裡頭幹枯的花瓣和枯枝倒在盤拖中。拉着托盤朝着邊上炭火盆的位置更挪些許,想聞的更仔細些。但那味道也随之加重。嗆得另一側的常苒連咳兩聲。
居住在吉福宮的沐貴人面露驚懼之色:“我沒有要害謙姐姐。不,謙嫔娘娘。”
原本離得近的人都張望着,此刻香味一出。都忍不住别過頭去。站在皇後邊上的娴妃也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樂妃本就站的遠些,又素不關心這些,此刻也隻側目瞧了一眼,便再次轉過頭去,隻看着遠處牆邊一顆漸枯萎的榕樹。
有人問道:“其中是什麼?怎的味道如此沖鼻?”
太醫拿起其中的枯幹枝草細細聞着,又看着那幹枯的花細細分辨,才回禀道:“臣初聞,該是百合花、蘭花、茴香幹草的混合香味。具體配比還需......”
“這茴香幹草是何物?”南陽長公主出言問。
娴妃把手中帕子拿離開些許,低眸看了看手中捂住口鼻的手帕,急忙再次用力捂住口鼻,看了看四周人等,再次悄悄退了半步。不注意間已隐到皇後所坐太師椅後。
“回禀長公主,茴香,植物,傘狀,開花呈黃。各地不乏種植,隻是臣在京并未見過。”
“外頭的?這香囊花樣也不是宮中時興的。莫不是新年時外頭上貢之物?”楊貴人原本慌亂,但見此刻已無她事,便也恢複如常。
恰時,紫璇宮宮人手捧件大氅,衆目睽睽之下交到桂嬷嬷手中。桂嬷嬷展開蓋在長公主膝上。常苒适時松手,那雙手早已凍得發紅,借機收回手縮袖中,卻依舊不敢起身。
“呦,這不是......”楊貴人并未說完,聲音越來越小。
桂嬷嬷似不經意間說:“前兒,長公主咳嗽了幾聲,想是着了風寒,太後主子怕勾起前疾,這便轉贈了這稀罕物。到底是太後主子疼惜長公主呢。”
娴妃聽後悄悄回頭看向樂妃,雖然臉上捂着絹帕,可那深深一笑,那露出的眉眼都能看出那份笑容。
樂妃卻似有所感應一般,也回眸看了看娴妃,而後又看看端坐的皇後後身。
娴妃也急忙恢複,甚略顯嚴肅。看着衆人目光都落在那白虎皮上,再次退後兩步,同樂妃平齊的位置站定,卻并未放下手中帕子,依舊緊捂口鼻。
除二妃并未言語,餘下的貴人們都或多或少跟着奉承兩句。待一衆話落下後,皇後才輕輕一笑,十分和善,甚關切模樣,“近日南陽邊上跟着的......是哪幾個?也忒不盡心了,這寒冬臘月,天氣最是寒冷。母後近年信佛,這白虎皮殺生,到底不适用在慈安宮。還是南陽你用着最好,也不算枉費了陛下的一番孝......心。”皇後孝心二字咬的極重又緩。
四下皆靜,隻聽炭火盆中噼啪的爆炭之聲。
常苒不知自己是跪在地上凍得發昏還是從心底害怕的緊,腦袋發漲,眼前發黑。不由得深深吸氣,卻忘記火炭邊香料味道極大,吸一大口後覺得鼻子發癢,連嗓子都格外發緊,但眼下情況微妙,隻得用盡力氣忍着,卻也憋得滿臉通紅。
南陽長公主聽出皇後話語中的另一層含義,略有些沉下臉來,但眉眼間依舊含笑。
皇後面帶歉意,自怪說:“是本宮的不是了。年節忙碌,除各宮早請外,多有命婦進宮朝拜。近日沒見南陽,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反倒疏忽。真若是缺了什麼,盡管同本宮講。隻要南陽你開口,本宮無有不依的。既然身旁之人都不得力,不如在各宮中,多挑些伶俐的伺候着,這要是着了病,母後得多焦心。這宮中常有流言閑語,說母後偏疼你,連從前最得寵的兩位郡主加起來都不如,本宮想也是,到底親生,怎是同旁支宗親可比?更不論你孝心志誠,時常去慈安宮請安的。”
南陽長公主那修長的手,順着皮毛的方向摸過。一旁桂嬷嬷作答:“近日常姑娘進宮,好些不适之處,加之殿下愛重,又恐那些規矩累着姑娘,難免事事關心,這早間起了晚間睡了都惦記着。難免近日勞累。”
常苒跪在邊上,莫名被提及心中不免驚懼,欲行告罪,但一松牙關,愣是連咳幾聲才止住。眼睛便也随咳而帶淚盈之感。“是民女的過失,勞累了長公主。”
長公主并未接着常苒的話茬,順着皮毛滑下的手突然一翻,又反手用護甲逆着皮毛刮過,擡起頭目光毫不避諱的直盯着皇後笑道:“嫂嫂說的是,她們那到底不是母後親生的,縱使在孝也隻漂于表面,哪有真心。”
常苒暗松口氣,卻有些不大明白。今日之事未有定論,“姑嫂”二人先行陰陽怪論了起來。
皇後似也歸正正題,忽而轉問太醫:“可有定論了?”
“回禀皇後娘娘,臣一時也不敢斷定。臣請多召兩位太醫一同鑽研。”太醫怕被怪罪即刻補充道,“曆來香囊,可謂千人千樣。夏日蚊蟲多,多用蒼術、白芷等清雅芳香類。而胎起弱症哮喘之症會随戴薄荷葉、艾草等物。這香囊其中放置的茴香又名蘹香,醫術古籍雖常記,功要卻略不同。大通功效為散寒止痛,理氣和胃。香囊密封緊實,氣味難散,非靠近不可聞。加之其中花香味雜,一時難分辨。臣才聞其中,初步斷定其用尋常多數倍的茴香幹草,且被大量茴香汁子浸泡過,加之其中用以曬幹的百合花、蘭花掩蓋氣味,欲蓋拟彰。正合娘娘之前腸胃不适,灼熱異常而後腹痛難忍之症。但說謙嫔娘娘定是因為小産,不足定論。”
沐貴人聽後,話中虛浮。“這雖不是普通花卉香囊,但也不至于害的謙嫔落胎。嫔妾隻是近兩日脾胃虛寒,這才佩戴此香囊幾日罷了。短短數日,怎能如此?不要沒找到人,便誣賴嫔妾。”
“不對吧?這香囊我可是見妹妹你帶着有段日子了。細細想來,那謙嫔還說過妹妹你這香囊味道獨特,想要了去呢。當時是妹妹你定是不給,我沒記錯吧?楊貴人。”方嫔目光瞧向楊貴人。
楊貴人餘光瞧向沐貴人,小聲回道:“好似......是有那麼一次。謙嫔娘娘說過的。”
“好好的帶此香囊做甚,既然是此物有異,那便速速處置了吧。此刻妃嫔皆在,還不拿遠了些。”娴妃忽而開口。
而那處置二字,聽在沐貴人耳中,便是要一道處置了她。急忙朝皇後扣首,解釋:“這真不是我。這香囊是......”
“是什麼?”一個略顯寬厚的嗓音驟然響起!一身龍袍,披着大氅的皇上大步進了吉福宮。待整個身子從影壁牆後邁了進來,外頭才響起太監的通傳之聲。
“皇上駕到!”
常苒隻感覺身子一斜,便被人大力的拉起。懷中便是被溫暖柔順的感覺充斥。原是南陽長公主伸出手強把常苒拽起。連着腿上蓋着的混成一色的大氅也塞進常苒懷中。站起身來俯身行禮。
轉瞬間,常苒借着半轉身子屈膝請安的同時,一手牢牢抓着大氅便轉而遞到側面,沒有絲毫驚慌。桂嬷嬷原本便在長公主所坐的半個椅子之後站立着,同常苒,長公主三人正好呈三角之勢。此刻一把便抓住,也反手遞給在其身後的紫璇宮宮女。那宮女亦是把大氅藏在身後,跪下同衆人一道請安。
常苒在大氅松脫了手後,不動聲色的改變行禮,同普通宮女并無不同。
皇上邁進吉福宮後,直接朝着皇後而去,拉起皇後問:“青兒如何了?”
“還在昏迷之中,并未清醒。”見陛下滿臉憂色,皇後又道,“畢竟月份大了。”
沐貴人端正身姿,叩首方道:“嫔妾這香囊乃是旁人所贈。嫔妾實被誣陷,求陛下明察。”
皇上深歎口氣,轉身面朝影壁牆道:“都起身吧。”
常苒終站起身來,悄然後撤兩步。
那名拿着白熊大氅的宮女更是借着衆人齊齊起身的功夫,朝着吉福宮宮門口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