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她發覺身處自己的公寓。
煤氣味淡淡飄來,還裹着些生肉的腥膻,濕漉漉地鑽進鼻腔。竈台邊,火候尚淺的湯水翻着稀薄的水泡,長發男人站在那裡,肩背微弓,仿佛隻是偶然停駐。他側身聽見響動,才慢吞吞地旋開煤氣,火苗舔上鍋底,青藍色微微晃了晃。
“都說了,炖牛肉之前需要先焯一遍水,加上蔥姜,肉才不會腥。”
明美見男人在竈台前沒了拿狙擊槍的果決,忍不住出聲。
“啊。”他這麼應了一聲,仿佛是剛剛從一片漫無邊際的沉思中被扯回。
明美沒記錯的話,這頓飯,他們最後一次一起吃。夜裡他會離開,第二天黃昏,他會回來說那些她早知的事。
她走過去,搭上他的手腕,搶過男人手裡的土豆,幹燥的泥皮蹭上指尖的紋路。她沒說話,隻是刀起刀落,切出均勻的一塊塊,落進水裡時咕噜一下。
很快牛肉氣息攜着焦糖化的洋蔥味緩緩滲透,男人站在一旁,神色淡漠。他暫時還不知道,以後的很多次,等他再做起同樣的菜品,他都會感懷這一晚本該好好珍惜的溫存。
明美突然很想使壞。
“朱蒂,還好嗎?”
她明顯看見他攪動鍋勺的手僵直頓住。他在想什麼?是不是在搜索自己的破綻?如果沒有松田陣平,她估計還會糾結于他到底幾分真心的問題。
“我們其實是表兄妹的關系,你我的媽媽是姐妹。”
男人沒有轉頭,她卻分明感覺到空氣驟然緊繃,呼吸都變得遲滞。他的震驚,不必看,也能感受到。她勾了勾嘴角,繼續:“你明天的任務會失敗,我們不會再見,再後來,我會死,間接因為你,你怎麼都逃不掉。”
烹煮的氣息翻滾着暈開,她看着他的肩膀一點點僵住,像被夜色一點點吞沒的人。
“你會在任務之前坦白,或者,剛才就已經在醞釀怎麼坦白?”她笑了,嗓音壓得極輕,“你在猶豫我的反應,最好是我一臉驚訝地痛哭流涕,對吧?這樣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愧疚,然後轉頭走掉。可是如果我告訴你,我一直都知道呢?一直在配合你演戲,你又會露出什麼表情呢?”
她轉身,視線正對那雙震動的綠色瞳孔。
“你會驚訝,會攥緊我的肩膀,質問我為什麼不走。然後,你會記住我很久,我會是你赤井秀一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辦法抹去的存在,甚至因為我的死亡,你會拼盡全力去保護我在乎的人。”她頓了頓,眨了眨眼睛,笑得幹淨無瑕,“然後,你會發現,志保,其實也是你妹妹哦。”
她擡手,指尖擦過他緊繃的面頰,像一個疲倦的女巫,低聲呢喃:“别露出這種表情嘛。沒關系的,大君,因為我不是一個完美的受害者。”
她手指緩緩下滑,落在他顫抖的下颌,“你我之間,五十五十。”
靜默之中,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
“我也有私心,我也殺了人,我也搶過劫,所以不必憐惜我。按照未來的我發給你的短信去做吧——去享受你注定無法掙脫的掣肘。”她仰頭笑了,目光帶着一種遙遠的平靜,“很久以後,你會淡忘,我會像飯米粒一樣幹癟、剝落,慢慢消失。”
“好好對朱蒂吧......哥哥。”她向門走去。
可是下一秒,身後猛然襲來熾熱的重量,鎖骨被呼吸炙燙,後背的溫度讓她一瞬間失重,男人的手臂箍得死緊,像要把她焊進胸膛,釘進生命裡。她還沒來得及掙脫,嘴唇已被灼熱的吻覆住,唇齒間盡是壓抑已久的苦澀與洶湧的瘋狂,封緘得喘不過氣。
為什麼要吻她?他居然真的有點喜歡她?瘋了吧。
憑什麼?
有什麼好愛的?
她被人壓在沙發上,她不想看這雙綠色的眼睛,不想再碰這副肩膀,她不屬于這段沉溺,她掙紮,可根本掙脫不開。
心口隐隐發疼,像是被膏藥重新覆上了結痂的傷口。可她早已換了治療方式,早已把一大塊心髒切掉,用松田陣平裹住了傷。
明美的指尖在沙發縫裡摸索,指甲擦過金屬的冰涼。她熟練地握住那支小巧的麻醉針,旋即毫不猶豫地紮了下去。
男人的肩膀猛地繃緊,呼吸一滞,力道下意識地加重,像是本能地抗拒,骨骼深處燃着不甘,撐着,死死不肯倒下。她感受到他的心跳,砰砰砰,像暴雨前的雷聲,在她掌下震顫着,一寸寸遲緩,一絲絲被剝離意識。
他還想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動了一下,卻已經脫力,塌陷進黑暗。
房間裡終于安靜下來。
她支起上半身,喘息未定,手心裡滿是薄汗。沙發上,那個人的眉心緊皺,喉結微微滑動,像是仍在極力抵抗這份被剝奪的清醒。連睡去都如此不甘心。
明美低頭看了他一眼,眸色沉靜,随即撐着沙發站起身。她理了理衣角,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向門口。
指尖觸上門把的瞬間,她停了一瞬,像是要回頭,卻最終隻是按下門鎖,推開,踏出,頭也不回。
門縫緩緩閉合,縫隙裡的光一點點被吞沒,屋裡隻剩下他沉沉的呼吸,像是無可奈何的歎息。
時間還剩15分鐘。
宮野明美再次開門,是咖啡館,暖色調的光線映進眼底,帶着淡淡的咖啡香,空氣裡浮着輕微的烘焙味,志保坐在窗邊,雙手環着咖啡杯,微微揚頭,對她笑。
果然,是最後了吧。
她走過去,陽光透過窗玻璃落在桌面上,暖洋洋的,融進手背的皮膚裡。剛坐下,脖子上的項圈忽然輕微震顫,一道微光在餘光裡閃爍,她的心口猛地一縮,手下意識點了點光源,指尖冰涼,呼吸也停了一瞬。
半秒後,那光滅了,仿佛隻是短暫的機械故障。
她松了口氣,擡眼看着面前的妹妹,心緒有一瞬的恍惚。志保比她小六歲,從父母走後,她便把照顧這個孩子當成了自己人生的職責。她甚至覺得,對志保好,就是對自己好。那是同樣的血脈,同樣的姓氏,是唯一的歸屬感。
小時候,志保到了夏天就會過敏,手腕上起一片細小的紅疹。她追在後面,半是無奈半是心疼,拿着藥膏一點點給她抹,聞着那股淡淡的薄荷味,看着她皺着鼻子嫌棄又不得不忍耐的模樣。
如今,她的妹妹已經長大了,獨當一面,走過她曾經試圖擋住的風雨。她望着她,心裡有種新鮮感,又是欣慰的。
“姐,我聽說情況很糟。”
聲音不大,卻落得穩穩的。
明美笑了笑,忽然問:“你找男朋友了嗎?”
志保愣了一下,皺眉:“你說什麼嘛。”
她不答,随意地把手肘靠在桌沿,指尖順着杯壁的水汽描摹一圈,輕輕歎了口氣:“沒事,我現在很放心。志保,你有别的親人了。”
她嘴角淡淡揚起,藏着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釋然。
志保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低聲開口:“今天就留下來,多陪我一會吧,姐。”
窗外天色正好,浮着柔和的光,店裡的音樂悠悠地流淌,一切溫暖得近乎虛幻——幻境裡沒有門外黑色保時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