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放的内心」
“我想…想賺錢,自己建立一個家。我挺羨慕你的,秋哥,你周圍有很多人,工人們每天都在等你回家,你還有那兩個大哥,沒事會拉你喝酒。你可能自己沒發覺,但是和他們兩個在一起,你會比平時看起來…更”
萬穗停頓一下,好像在思考形容詞。
“更…更人一些。所以我想有個房子,等以後不做保镖了,就養幾個小動物,這樣每天就會有人等我回家,但是還當保镖就不行,我怕死在外面。”
“我在哪,哪裡就可以有新的家,我還是很喜歡這個世界的,我還活着,每天都是充滿希望嶄新的一天。”萬穗說到這裡,側頭看了一下狄秋,露出一個笑容,“哦,不過我現在不會辭職的,秋哥!我還差很多錢。”她的嘴角又向下撇了一下。
狄秋沉默了很久,他想說不如把這裡當家,你也可以在這裡養小動物。他忍住了,畢竟對于狄秋自己,這都不算家。
他看萬穗好像看到了幾十年前的自己,那個會是另一個走向的自己,也可能是金蘭希望那樣活下去的自己。
靈魂枯萎不再跳動的心髒,像是突然被捏了一把,再次恢複“撲通撲通”的律動,微弱,但是在努力地供給養分,捕捉消散的魂魄。
“你和每個人都跳舞了嗎?”狄秋莫名其妙地問了這麼一句。
“是啊。”
“還少一個吧?”
“啊?誰?”
“我。”
狄秋站起身,對萬穗伸出手。
白色睡衣的袖口堆疊在青筋微突,和疤痕縱橫的小臂,那裡很久沒有新的傷口,老的創傷正在結痂長出新的肉芽,淡青的血管,和清晰的筋骨在手背上橫布,每一根都在對坐在地上的女孩發出邀請。
“來,陪我跳個舞。”狄秋再次發出邀請。
萬穗把手放在狄秋的手裡握緊,“不搖就滾?”
“……跳别的。”
狄秋拉着萬穗走到内堂的會客廳,中式的茶幾和茶座間有片空地,角落還有一個老式的黑膠唱片機,狄秋在抽屜裡找出一個黑膠碟片放在機器上。
悠揚的小提琴聲音緩緩流出。
“算是幫我個忙,陪我跳個舞。”狄秋拿着萬穗的手,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我覺得我是不會跳的。”
“我會引導你。”狄秋拉着萬穗的手,摟着她,輕輕地說,“你隻要把自己交給我,不會讓你摔跤的。”
小提琴的音樂在房間裡,像燭光波紋那樣飄蕩。
婉轉悠揚,好似情人間的低語和試探。
萬穗放輕松身子,跟着狄秋的步伐行進。
狄秋用虎口貼着萬穗的後腰,引導着萬穗與他前進,後退,貼近,分離。
“當初我結婚的時候,本來定的是這個《一步之遙》作為舞曲。”狄秋補充,“中西結合婚禮。”
狄秋拉着萬穗旋轉一圈,用力将萬穗拉進懷中,側臉貼住萬穗的額頭。
“但是我們幾個偷偷摸摸把音樂換成了貓王的搖滾,給所有賓客來了一場狂歡。”
狄秋想到了那時的場景,接着露出一個肆意且意氣風發的笑容。
“可後來這個曲子成為一個遺憾,沒有人再陪我跳這個舞。”
狄秋想起過去,不免悲傷,他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又是那個溫和優雅的男人。
“哦,對了,你嘴裡的那兩個大哥,當年穿西服的樣子,也好帥的。”
植物人狀态下的荻萩,在自己的意識中,看到的那個黑發青年,好像并沒有走遠,并且留下了小部分的年少心氣在這個白發蒼蒼的人身上。
萬穗擡頭看向狄秋,好像偶然撇到了狄秋容顔下那年輕氣盛的靈魂,她好像知道這才是真實的狄秋。
狄秋把萬穗轉着圈推遠,又轉着圈地拉近。
鋼琴聲切入,音樂漸漸進入激昂的部分,愛恨交織都在音樂中博弈。
成熟男人的魅力在此刻盡顯,狄秋優雅且遊刃有餘地主導着音樂和舞步。
電話在這時響了,狄秋以前從不會錯過任何一個電話,而此刻他不想管那個電話,他隻想在音樂裡沉淪。
狄秋看着萬穗剛才給自己戳酒窩的位置,開始想,那個酒窩裡應該确實是有仙釀存在的,不然為什麼他會覺得自己眩暈得無法自控。
他甚至分不清懷裡的女孩,也分不清現在是八十年代還是五十年代。
音樂再次高漲,萬穗的嘴唇近在咫尺,狄秋控制不住地低頭。
在音樂的烘托下,暧昧的氛圍一點點升騰,狄秋身上檀木焚香的氣息把萬穗包圍。
靠近,再次靠近。
十厘米,五厘米。
???
狄秋突然覺得腰部一酸,萬穗的臉迅速遠離他的視野。
在激昂的音樂中,學習力極強的萬穗突然掌控了探戈舞的主權,在狄秋亂了心,也亂了步伐中赢下了這場舞蹈的博弈。
她突然轉換位置,變成了引導者,壓着狄秋的腰下腰。
男人的腰能不能這麼玩,萬穗不知道。
狄秋那個被萬穗砸在牆上,又被萬穗踹了一腳,此刻再次被萬穗硬性壓着做拱橋的腰,肯定是不堪重負。
他隻覺得腰針紮一般的疼。
萬穗硬逼着狄秋擺好結束姿勢。
小提琴聲漸漸淡下,未完成的吻、當初的遺憾,未接的電話,都被包裹在安靜的空氣中。
狄秋微微發出一聲呻.吟,
“腰…腰…”
萬穗的腦回路跳到了“不搖就滾”,帶着疑問回了一句。
“切克鬧?”
狄秋被氣的呼吸不穩,瘋狂喘氣。
“腰!腰!”
萬穗嗨起來了,把狄秋壓得更深。
“切克鬧!”
狄秋的聲音幾乎咆哮,
“腰!!!腰!!!”
萬穗舉起自己的右手,做了一個龍卷風不打旋風拳那隻手的姿勢。
“切克鬧!!煎餅果子來一套!!!”
女孩一隻手撐不住狄秋的重量,狄秋最後還是摔在了地上,并且,很久…很久…沒有爬起來。
——X——
那天之後狄秋躺了很久,但他也沒怪萬穗,隻怪自己當時鬼迷心竅,這個保镖腦子就是不正常,跟果欄那個瘋狗沒差多少。
那個當時沒接的電話在半個月後找上門,給狄秋帶來了晴天霹靂,也把萬穗和狄秋的關系變得像那天的舞曲。
一步之遙。
遺憾、不甘與難以企及填充了這個一步之遙。
那個電話是馬來的電話,電話内容是眼線發現一個類似描述的女人,不确定要不要跟,想打電話來問問狄秋,
而那通沒接到的電話,便錯失了女人的下一步消息。
狄秋再次變得抑郁,焦躁。
他又開始逼問自己,他在幹什麼,他是不是想放棄。
那天晚上的舞蹈變成黃粱一夢,風過無痕,沒能改變任何事情。
在所有人都期待萬穗可以留下的時候,狄秋找安保公司換了新的保镖。
狄秋沒有遷怒萬穗,他隻是在責怪自己,他放不下仇恨,這個狄家終究會煙消雲散,所有的人都值得更好的去處。
而萬穗這麼年輕,那晚怦然跳動的心,和對希望和朝氣蓬勃靈魂的向往,讓狄秋想萬穗提前完成她的心願。
狄秋也怕,他覺得再留萬穗,他會真的懈怠複仇,他想,他依舊是為了複仇而活的惡鬼,陽光太亮,惡鬼就會煙消雲散。
狄秋給萬穗準備了一張大額的支票,最後讓阿六給萬穗轉達了支票和那個裁員的信息。
後者沒做任何疑問,隻是笑着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又笑着和每一個人道别。
狄秋閉着眼睛讓自己不去過多關注那個女孩。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低氣壓籠罩狄秋的家,所有人都舍不得萬穗那個肆意綻放的熱烈,又年前的靈魂。
萬穗拖着巨大皮箱走出狄秋的家,說沒有不舍得是假的,但是萬穗欣然接受了這個結局,并且覺得自己很幸福。
來的時候,隻有一個塑料袋,裡面裝了幾件衣服和一個莫名其妙的盒子。
走的時候,皮箱簡直沉得像裝滿了石頭,裡面全是滿滿當當的禮物和心意。
狄秋在房間看萬穗離開狄宅,又走到二樓的露台,看萬穗拎着皮箱蹲在鄰居的門口。
鄰居家的黑背狼犬小白面前堆着緻死量的香腸——撐死的量。
萬穗摟着黑狗又親又抱好久,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逆光的角度,萬穗起身,擡頭看到了露台上的狄秋。
萬穗知道狄秋對她很好,她的工資是安保公司開的,她在狄秋這裡的工作更像是外包和勞務派遣,但是狄秋依舊會給她工資,獎金,更别提那輛車和支票了。
“對不起,阿穗,但是你可以用這錢給自己置辦一個家了。”這是阿六說的,可萬穗知道這是狄秋的意思,她也打心底裡感謝狄秋。
狄秋看着穿着卡通襯衫的小保镖對着他,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然後揮揮手笑着甩開大步向前走。
今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女孩邊走邊哼着歌。
「在這個碎夢之處」
「街道上充斥着悔意」
「也許隻有來到“寂寞之處”」
「我才能學會遺忘」
跑調不停的嗓音,讓狄秋聽歌詞才能聽出來是他當天哼唱的那首lonesome town
狄秋歎了口氣,看到萬穗和她的嗓音都消失在街角。
天說變就變的香港,又開始不作美。
太陽雨嘩啦啦地傾盆而下。
狄秋看着豆大的雨點,拿着一把傘就沖出去,而萬穗已經不見了蹤影。
心裡空蕩蕩,再次變成一具骷髅的狄秋回到客廳。
突然看到茶幾上放着車鑰匙和支票,還有一張紙條。
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謝謝”兩個字。
很醜很醜,寫得還不如信一6歲時候寫得字,甚至還寫錯了。
狄秋苦笑一聲。
原來,她不用開車也能甩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