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樣,就目前來說,已經足夠了。
他無法一蹴而就。
林滄依舊沉默地看着林淵,鬼使神差地,他的心髒竟然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滔天的恨意與瘋狂的内疚緩緩沉入湖底,沒有消失,隻是短暫地沉沒下去,但足以讓清醒與理智悄悄上浮,在腦海中占據了一席之地。
“好。”
他聽到自己這樣回答道。
晌午日頭正盛,林滄隔着一條不長不短的繩子牽着林淵,旁邊一隻雪白的鴿子沐浴陽光,撲棱着翅膀飛來飛去。
官道空寂。
一個青年,一個瞎子,一隻鴿子。
向竹白鎮的反方向走去。
林淵從未有過失明的體驗,但林滄在他身前半步的距離,引着他避開所有障礙,林淵沒走幾步,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相信林滄,更是相信他自己。
至于突如其來的失明,林淵并沒有放在心上。失去了心髒的靈族,哪怕是忽然死掉也不稀奇。
說到底,他還能活着,都是因為死前那個“願”。
靈族剖心,實為獻祭,可以實現一個發自内心的“願”。
他本以為自己沒有願。
可是生命的最後,他怔怔地看着自己鮮血淋漓的心髒,那樣鮮活的心髒,健康、頑強,至死仍在努力地跳動。
那一刻,他忽然萌生了無比深切的“願”。
【救救自己吧。】
林淵這樣想道。
哪怕避不開剖心獻祭,哪怕注定要擁抱死亡,至少活着的時候,不要那麼苦了。
他這一生,實在是糟糕透了。
就算是為了那種“拯救世人”的理由去死,就算沒人記得他,沒人為他感動,沒人為他難過……
他也不在乎。
怎麼可能不在乎。
而且親手切開自己的胸膛,真的很痛啊。
所有的力氣一瞬間就被抽幹了。連眼皮都撐不起來。
林淵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面前是一個桀骜不馴的青年。
青年剛剛離開靈界,離開支離破碎的師門,站在人群中,渾身散發着濃郁到化不開的陰翳,無差别排斥着所有接近他的人。
人間的熱鬧與他無關,人群不由自主地避開他,在他的身後又彙聚起來,仿佛海水繞過有棱有角的礁石。
而青年隻是倔強地站着,目光兇狠,仿佛一匹嗜血的孤狼。
隻有林淵知道,青年才不是嗜血的孤狼。
他其實早就作出決定了,為了保護這個世界,獻祭自己的心髒。
他隻是有點受傷。
彼時的林淵怔怔地站在林滄面前,在林滄眼中,他隻是一個過路人。
在林滄面前短暫地停留。
于是林滄随意地打量了他一下。
相貌俊雅,卻看不出年齡。面容蒼白,也許有什麼隐疾。素色的衣着,胸口綻開大片大片的血花,血花已經幹涸,透着死寂的黑色。
足以緻死的出血量。
林滄頓了一下,随後漠不關心地移開了眼神。
與他何幹。
反正一轉眼,這個人就會消失在人海之中,不會為他而停留。
林淵站在原地,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擡手确認了一下臉頰,然後低頭,摸了摸左手中指上翠綠色的指環。
這枚指環名叫“绾魂戒”,與他心意相通,曾經在機緣巧合中得到。
“绾魂戒”探知到他潛意識中不想被林滄認出來,于是在林滄看到他的第一眼,及時改變了他的容貌和衣着。
不過這素色的衣着……
血迹實在太過顯眼。
周圍的人群紛紛繞開林淵,他的身邊很快也變得空無一人,好像兩塊孤單的礁石,與林滄相對而望。
這樣也好。
林淵想道。
這樣他們就是一樣的了。
許是林淵停留得太久,許是那片血迹太過紮眼哪怕是餘光也能看到,許是像他們兩個這樣的“怪物”隔着幾步距離對峙有那麼一絲說不出的詭異……
林滄的目光回到了林淵身上。
目光相觸的那一瞬間,林淵努力适應着虛弱的身體,往前走了一步,沖曾經的自己露出了一個微笑。
有些生硬的微笑,因為他很少笑。
但他忽然作出決定,從此以後,面對林滄,一定不吝于露出最真誠的笑。
“你好,我叫林淵。”
“淵”字,中間是水,左右為岸。
現編的名字,但是林淵很喜歡。
哪怕結局不可改變……
他也想救贖曾經的自己,做他的岸。
青年顯然沒料到林淵竟然主動同他搭話,臉上劃過一絲驚訝。
于是林淵的笑容擴大了些。
“我可以問問,你的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