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也不是娉姐兒第一次與姚氏産生分歧,母女二人性格肖似,都有些急躁,又有幾分得理不饒人的嬌縱,每常意見相左,有幾句口角也是情理之中。好在急脾氣的人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母女沒有隔夜仇,又有殷萓沅與婷姐兒這兩個棉花性子的人從中斡旋,兩頭相勸,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也就和好如初了。
可這一回卻與平日不同,平日争執的緣由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譬如娉姐兒笑話姚氏上衣和下裳的搭配撞色,姚氏覺得娉姐兒繡的帕子醜之類的,并不是非要争出個高低對錯來。但關于好哥兒讀書的事,娉姐兒堅信自己是正确的,是為了好哥兒的前程,而母親姚氏的做法和想法都十分短視,她試圖改變,姚氏卻非但不虛心接受,還反過來數落她,想從根本上否定她的想法。
原本心平氣和地說理就有望解決的問題,随着兩個急性子高聲大嗓的對話,火藥味愈發濃厚,娉姐兒倒是想引經據典地駁斥母親,偏生婷姐兒一心息事甯人,唯恐她說得姚氏更加生氣,一味阻止她說話,情緒沒了宣洩口,心中的委屈可不就釀到了十分。
娉姐兒一氣兒跑出物華堂,忽地有一種天大地大無處容身的孤獨感。回長天閣罷,肯定會被衆人找着,要麼因為頂撞母親受到責罰,要麼被孫媽媽灌一腦門子的婦德道理;去邺水邊上清淨清淨罷,要引得衆人恐慌,還以為她想不開或者以死威脅家人;去東府的傲霜居找謝握瑜罷,她倒是與自己志同道合,肯定能理解自己為好哥兒打算的一番好心,可勢必會驚動東府的衆人,将事情鬧得更大。
娉姐兒的腳步逐漸放慢,春夜料峭的風拂過,滿面冰涼讓她後知後覺地覺察自己的淚水,胡亂拿手背揩了一把,隐約聽到物華堂那邊追出來尋找自己的丫鬟仆婦的呼喊聲。娉姐兒本能地想把自己藏起來,又覺得沒意思,遲早有被找着的時候,屆時還得對自己藏起來的行為作出解釋,左右逃不出一頂“任性淘氣”的帽子。可若留在原地被她們找到,又顯得自己仿佛很盼着有人追出來尋找自己似的,更加沒面子。
左右為難間,本能代替了抉擇。等娉姐兒稍稍冷靜一些,發覺自己已然甩脫了尋找自己的丫鬟,走到了東府西府的交界處。
高門大戶的正門正廳,往往有一層莊嚴肅穆的意味,除了婚喪大事或是接待地位非凡之人,尋常不會使用。甯國公府分隔東西府的中軸,一進是曾接過朝廷敕封太子妃金冊的正廳,二進是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三進是唪誦祈福的家廟。
行至此處,娉姐兒不由地放輕了腳步,斂氣屏聲,不敢有所冒犯。夜色下的飛檐鬥拱如同蟄伏的猛獸,威嚴猶在,凜然不可侵犯的莊嚴之下又存了幾分甯靜的肅穆,讓娉姐兒這個尚未深刻理解家族聲名與榮譽的垂髫稚子内心油然升騰起一絲家族榮譽感與責任感。
走過中軸,淚水在不知不覺間幹涸,嬌嫩的臉蛋被寒風吹出幾欲皴裂的痛感。娉姐兒本能地尋找避風之處,待她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遊龍驚鳳的三個大字已然映入她的眼簾——“鳳儀閣”。
鳳儀閣位于正廳以東,毗鄰花老太太所在的春晖堂,是當初敕造甯城伯府時特意為娉姐兒的姑母,昭懿皇太後殷氏所留的閨房。
彼時是宣武年間,殷氏尚在皇後之位,雖則正宮皇後鮮有回家省親的先例,但殷氏的爵位本就是因殷皇後而來的恩蔭,敕造之時為示敬沐天恩,專門為皇後娘娘建造了一座繡樓。上面筆走龍蛇的“鳳儀閣”三個字,還是當年宣武帝親筆所書。
鳳儀閣号稱皇後閨閣,閑雜人等不得擅入,除了日常的灑掃維護,并不許人走動,故而娉姐兒雖然生于斯長于斯,卻未曾有緣一覽。而這座碧瓦朱甍的華美建築,除了在宣武帝與殷皇後正值盛年、情深意笃的時候短暫迎接過自己的主人,餘下的數十年漫長光陰,一直在寂寞中徒然接受風雨的洗禮。
娉姐兒靜靜伫立在鳳儀閣前,抄手遊廊上懸挂的氣死風燈将閣樓的陰影投射下來,籠罩住她小小的身影。
對于這位太後姑母,娉姐兒并無了解,也絕少親近,僅有的交集便是逢年過節的大日子,領受宮宴的時候遠遠一瞥,上前拜見時耳邊那一管溫柔慈和的聲音,或是偶爾在自己好奇窺探的時候與她目光相接,感受到那威嚴與和悅交織的眼神。
若是姑母在此處,對于自己今日和母親之間的争執,又會怎樣論斷是非曲直呢?
娉姐兒回想着自己對姑母的認知。在父親母親口中,她是敬畏讨好的對象,是殷府榮光和富貴的源頭;在祖父祖母口中,她是家族的驕傲,光輝完滿如同十五的圓月;宮中之人,上至皇後,下至宮人,談及母後皇太後,無不交口稱贊,滿懷尊崇與孺慕。想來她是一位極睿智,極公正的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