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姐兒便垂下眼睛,喃喃道:“是因為子冶官職的事……當時公公拍闆與我們家結親,圖的是‘清貴’二字,盼望子冶就似如今一般待在有體面的閑職上,富貴平安一生。可婆婆想的卻不一樣,滿以為和太後娘娘的母家結親,能使兒子的仕途更上層樓。”
原來是埋怨親家沒有在女婿的仕途上出力,這才将氣撒在了媳婦的頭上?餘氏目光微閃,才要說話,桃姐兒又道:“母親别急,這許是其一。其二,和子冶自己的決定也有關系。原本公公疏通之後,子冶是可以去南直隸的國子監從司業做起的。可與我成親之後,子冶若去了南直隸,以婆婆的性子,必然要将新媳婦留在跟前立規矩,緻使夫妻兩地分隔,過了一兩年才肯放媳婦随夫外任。因此,子冶就甯可在北直隸的國子監供職,官位的起點低些。婆婆為此很不高興,覺得兒子讨了媳婦忘了娘,一直耿耿于懷。就連子冶幾年來每次升遷,婆婆都不大高興,總要舊事重提,說什麼‘當年若是去了南直隸,幾年前就在今日這個位子上了,如今指不定還能走得更遠’。”
餘氏欲辯無言,細想起來,吳氏與自家女兒之間的種種龃龉,本質上都是吳氏本人過于旺盛的掌控欲在作祟:她希望自己的兒子萬事以自己為先,将媳婦排在後面;希望兒子對自己言聽計從;希望兒媳婦對自己恭順有加,凡事聽從自己的指示……這樣性格又強勢,又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看事情就格外主觀,呂鑄和桃姐兒無論怎麼做,吳氏都會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從雞蛋裡挑骨頭。
換言之,衆人無論怎麼做,她都是不會滿意的。倘若當初殷家真的為女婿運作,讓呂鑄得了更好的官位,吳氏會就此滿意了麼?不會的,這山望着那山高,她肯定會希望殷家讨要到更高、更好的官職。求了五品,就望着四品;求了四品,就望着三品。
倘若當初呂鑄聽話去了南直隸當司業,吳氏會就此滿意了麼?也不會的,長年累月的母子分隔,會将她對兒子的思念扭曲成對媳婦的埋怨——肯定是你這個兒媳婦不得我兒子的喜歡,才會留不住他,讓他以事業為先,甚至忽視了家庭。吳氏甚至可能借口想早點抱孫,一面強留桃姐兒在跟前侍奉,一面給兒子送通房。這樣山高皇帝遠,呂鑄若糊塗一些,或者是那通房狡猾一些,導緻庶子生在嫡子前頭,那更有無窮無盡的麻煩在前頭等着。
在看透了吳氏的性格之後,失望之餘,餘氏越發體會到了桃姐兒的不易。攤上這樣的婆婆,還能這樣周全,這樣讨巧,甚至時不時得到幾分來自婆婆的真誠的體貼,讓婆家人在娘家人面前說不出一句否定的話,足見桃姐兒的作風有如綿綿春雨,是何等的潤物無聲了!
餘氏忍不住自問,若是換成自己,處在桃姐兒的境地,攤上這樣的婆婆,這樣的小姑,自己能不能做得像桃姐兒這樣好;又能不能像桃姐兒這樣寬厚、大度,這樣聰明地分清楚哪些事情并不重要,哪些事情一定要握在手心;面對所謂“不重要”的事情,又能不能真的不往心裡去?
應該是不能的。從前在閨閣中,無論是母親,還是姐姐,對自己的評價都是“性子太硬、太直”,不懂得以柔克剛的技巧。
餘氏不由感到深深的慶幸:萬幸自己嫁到的是殷家這樣正派的人家,丈夫為人正直自律;婆婆和藹寬厚;位高權重的大姑姐又十分明理,一點都不難伺候;妯娌雖有些說不清楚,但心也不壞……
說到妯娌,姚氏此時被女兒拉到外頭,母女四人作勢轉了轉,賞玩了一番周圍的景緻,便指了個小丫鬟領着娟姐兒去看丫鬟們跳百索,自己領着娉姐兒、婷姐兒一塊兒聚在一棵榕樹下說話。因着桃姐兒将自家院子把得很嚴,在聽濤館裡倒是可以放心說幾句話,不用擔心望海軒的内奸偷聽了去,故而姚氏很想同女兒們說道幾句。可才張了張口,忽覺得百感交集,萬千滋味湧上心頭,竟一時無語凝噎。
娉姐兒、婷姐兒心中又何嘗不是感慨萬千,母女三人面面相觑,半晌姚氏才緩緩開口道:“方才那個瓊瑤是個什麼角色,你們也都明白了?”
論理,對着未出閣的嬌客,是不該提起這種尴尬的話題的。姑娘們也是,便是懂得了,也得裝作不知道,這才是大家閨秀所為。可姚氏一片慈母心腸,一心希望女兒們懂得多些,出嫁了不至于眼前一抹黑,為婆母這種陽謀所限制。至于什麼禮教不禮教的,倒是放在其後了。
婷姐兒想通這一節,便也收斂了面上的為難之色,微微點了點頭。至于娉姐兒,更無那些顧忌,已經直率而又憤然地維護起了桃姐兒,低聲斥責了兩句,甚至質疑起了呂太太和呂鑄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