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一般過去,風波也好,喜事也罷,都好似投入湖水中的石子,無論當時濺起多大的水花,泛起多麼激蕩的漣漪,待到風平浪靜,衆人也就回到了原來的生活。
姚氏原本凹陷下去的面頰漸漸豐腴起來,臉上也逐漸有了笑容,這讓數月以來一直戰戰兢兢的萬姨娘和娟姐兒松了一口氣。過去幾個月,姚氏的日子不好過,萬姨娘和娟姐兒的日子自然也好過不起來,每天膽戰心驚地在主母跟前伺候,雖不說動辄得咎,卻也很容易被姚氏挑剔。
娟姐兒在流丹閣裡委屈得直掉眼淚:“又不是咱們讓太太關禁閉的,也不是咱們跟大太太洩露的消息,太太不忍得讓三姐姐受罰,就拿我出氣……”萬姨娘慌得連忙拿手捂住娟姐兒的嘴,殺雞抹脖般使眼色,又打發自己的丫鬟去關門。
等确定姚氏安插在流丹閣的眼線趙媽媽沒有聽到,這才壓低嗓音教訓娟姐兒:“這後宅裡啊,主母就是天,她高興了,那是晴空萬裡,她一個不高興,就打雷下雨的,似我們母女這樣的偏房庶女,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受着。你溫馴些,不過是被她責罵幾句,就當是淋點雨了;可你要是不服氣,惹惱了太太,有的是拿捏你的手段,一道響雷劈下來,可就焦頭爛額了。”
娟姐兒垂下眼皮,掩住雙眸中的怨憤之意,低聲向萬姨娘道:“姨娘一直讓我凡事忍讓,可也沒告訴我,究竟要忍到什麼時候,太太再這樣折騰下去,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萬姨娘将女兒摟在懷裡,憐惜地替她理了理頭發。娟姐兒也有十一歲了,繼承了殷萓沅好看的眉眼,和萬姨娘柔和的輪廓,雖然不及兩個嫡姐明豔,卻也出落得楚楚動人,比萬姨娘還更清麗幾分。她忍不住感慨道:“我的娟姐兒也長大了,出落成大姑娘了。”
又摸了摸她的臉頰,回答她的話:“忍到十五六歲,等太太替你說了一門親事,出嫁了,就不用忍了。你和姨娘不一樣,姨娘命苦,沒有做正房太太的運氣,可你卻不同,雖是庶女,可依國公爺和太後娘娘的脾性,是斷不會讓殷家的女兒與人做小的。”
這一點,萬姨娘原本還不十分笃定,畢竟她身份低微,根本沒有機會與殷苈沅和殷太後接觸,也無從了解二人的想法。但選秀風波卻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連皇帝的妾妃,殷太後都不許殷氏女兒去做,遑論一般人家的姬妾了。
娟姐兒卻不解其意,有些疑惑地問道:“為甚?”
萬姨娘歎息道:“為人妾室,受的是主母的氣;為人庶女,受的是嫡母的氣;為人媳婦,受的是婆母的氣。一樣都是受氣,嫡女心高氣傲,在娘家又嬌生慣養,未必受得了。庶女卻是被揉捏慣的,在婆母跟前低眉順眼,反而更容易讨得歡心。出嫁之後過了頭幾年,規矩立起來了,兒子生出來了,也就是熬出頭了,揚眉吐氣的日子就到了。”
娟姐兒鼓起嘴巴:“那也還要很多年呢。”
萬姨娘依舊沉浸在自憐自傷之中,兀自喃喃道:“你想想,太太這樣霸道嬌縱的人,在老太太跟前不也和我們一樣,陪着小心,百般讨好的?這就叫一物降一物,婆媳之間,婆母就是身份占優的。等你有了兒子,将來也就可以擺婆婆的款,享受兒媳的伺候了。”
萬姨娘沒有資格時常給花老太太請安,自然也沒有機會看到姚氏對着花老太太撒嬌放潑的模樣,所以還天真地以為姚氏在花老太太跟前也是恭恭敬敬的。娟姐兒卻在請安的時候見識過姚氏的風采,并不苟同。不過萬姨娘半生辛苦,娟姐兒很能體恤她的不容易,也不去反駁她,隻抿了抿嘴,垂着頭自己盤算起來。
在娟姐兒看來,萬姨娘實在是太過膽小怕事,才會将姚氏視作“天”,實際上姚氏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雖然确實能左右自己的境遇,卻也有所顧慮,并不能随心所欲地揉搓自己。
娟姐兒開始清點自己的籌碼:自己身上流淌着父親殷萓沅的血脈,作為自己的親祖母,花老太太再不看重自己,再不喜歡自己,也不會容許姚氏虐待自己;餘氏為人方正,處事又公平,如果姚氏連最基本的供給和教養都做不到,她就會以主母的身份插手,就好比自己讀書的事情;太後娘娘和國公爺重視家族聲譽,也不會坐視姚氏過分地折辱自己……
算着算着,娟姐兒愈發覺得悲哀。她所考慮到的可能會照拂自己的人,都是出于個人的考量才會出手,從祖母、姑母到伯父伯母,竟然沒有一個人,是出于對她的憐惜和喜愛去照應她。而她的生身父親殷萓沅,心裡隻有正妻和嫡子嫡女,娟姐兒對他更是一點指望都沒有。
既然不喜歡姨娘,不喜歡自己,當初又為什麼要納了姨娘,生了自己呢?
天大地大,這天底下也唯有姨娘一人,是真心為自己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