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衙門内,正值正午,雲迷霧鎖。
看熱鬧的群衆早就把衙門堵得水洩不通,不知道是天氣原因,還是臨到楚燿判決時刻,城民們交頭接耳,低聲交談,皆是不敢大聲喧嘩。
知府大人高坐堂上,靜靜觀察着這一切。
沈老夫人年事已高,不便久站,坐在一張圈椅上,穿着一身純白麻衣,素顔簡髻,眼眶微青,臉上斑駁痕迹愈發分明,也掩蓋不住她滿眼的痛恨。
沈老爺和沈夫人亦如是。
不過此次,在這二位身旁的除了随從甲乙丙丁之外,還有一位二十出頭的少年郎。
少年也身穿麻衣,頭戴一條白色抹帶,五官清秀疏朗,眉宇間跟沈銳有着若隐若現的相似,這人便是沈家二公子,沈植。
沈植面色極白,毫無血色,要不是此刻他站得筆直,雙眼盡是古怪地盯着楚燿,還真怕他随時都可以迎風飄倒。
楚燿一臉面不改色,處之怡然地站着,好像審判的并不是他,他才是來看戲的群衆。
肖骐拉拉他的衣袖,小聲道:“二郎,你站好點,态度要端正,我看大人都看不下去你這樣了!等下大人判你藐視公堂,要打你闆子啦。”
楚燿懶得與他說話,“哼”一聲,轉過頭去。
知府大人确實是看不下去了,他還從未見過像他這樣不知禮儀的人,若不是看在楚家人的面上,真該先打他個三十大闆以懲他傲慢不遜、蔑視公堂的大罪才是!
午時将至,堂上依然寂靜如無人。
知府大人“咳咳”兩聲,開口問道:“楚大少爺,這時候就快到了,你說的證人呢?”
楚爍答道:“大人,已在路上,很快會到。”
沈老夫人“嗤”的笑了出聲:“大人,何必再跟他們浪費時間!直接判他個就地處決,已祭我冤死的乖孫!”
知府大人眸色變幻,嚴肅道:“本官自有定奪,婦人休得置喙!”
沈老夫人面上五光雜色,揚聲就道:“怪不得大人可以舍棄西家,原來是早已跟東家‘暗度陳倉’。呵!”
知府大人面色鐵青,道:“本官念你已有春秋又痛失孫兒,且不計較你的胡言亂語,再敢放肆,大刑侍候!”
沈老爺自知自己母親确是越軌,又當堂言語有辱大人,大人不降罪已是大恩。
更何況他們早就不是當日的沈家,這裡也不是山高皇帝遠的扶風城,在這偌大的金陵城裡,他們隻是小小蝼蟻,哪容得了他們在此口出狂言,怕是要腦袋搬家!
沈老爺思及吓得‘撲通’一聲跪下,誠惶誠恐道:“請大人恕罪!我等定不敢再犯!”
楚燿看這一出好戲在他面前上演,不由的“嘻嘻”偷笑,登時堂上的人都将目光移向了他──
有責怪的,無奈的,恨鐵不成鋼的,嘲諷的,和怨恨的。
目光炙炙,百感交集。
楚燿隻得閉嘴,繼續他的‘神态自若’。
和平巷,一群年老色衰的老婦正在嘀嘀咕咕:
老婦甲:“今天天氣咋回事啊?昨天還是豔陽高照那!”
老婦乙:“甚麼咋回事啊?你不知道啊?楚家的惡少聽說殺人了啊!殺人啊!”
老婦甲:“啊?你說啥?天這麼黑,等下會不會下雨啊?”
老婦丙:“你别她說了,她耳朵有問題的!這都傳的風風雨雨了啊!除了她怕是不會有人不知道的!”
老婦乙:“是啊!現在整個金陵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啊!這怕是有天大的冤情啊!這被殺死的人肯定有怨氣啊!”
老婦丁:“冤?什麼冤?我聽說死去的是那青平巷的沈家大公子啊!聽他們院子裡頭的老婆子說,這大公子就不是個好人呐!這婆子是我的好姐妹,她可從來不會背後語人是非的!她都說他不是個好人那絕對是很壞的啊!他家那老夫人也是霸道的很呐!一個院子的人對着她大氣都不敢出呐!她那兒子也是個窩囊的,他母親說什麼是什麼啊!隻是那大孫子得她喜歡,是帶在她身邊長大的啊!那沈小公子病怏怏的她可是看都不看一眼的!同人不同命啊!”
老婦乙:“還有這個事理啊?不都是親孫麼?手心手背都是肉啊,還有不疼愛的理?”
老婦丁:“估摸着那沈大公子更會讨她老人家歡心呐!”
老婦丙:“你真是什麼都知道啊!你那老姐妹不怕被她東家知道她在外面胡說八道啊?”
老婦甲:“胡說八道什麼?這天這麼黑,肯定要下雨的!”
老婦丁忽視老婦甲的話,又道:“咋是個胡說八道啦!千真萬确!你道這這沈大公子來金陵城一月有餘為什麼不見他人出來啊?那還不是因為被禁足啦!聽說是犯了什麼大錯啊!别以為他禁足是關在房間裡凄凄慘慘啊!他那東園西苑的,你可不知道有多少小倌在裡頭呢!我那老姐妹說呐,整日裡颠鸾倒鳳,荒淫無度,還熱鬧過攬月樓呢!你說這人是好人不?我看他就是肖想楚惡少的美貌不成,被那楚惡少一刀斃命去了!”
老婦丙:“說的是!說的是!那楚惡少真是個粉雕玉琢的男娃娃,看着就歡心喜愛,就是脾氣差了些!”
這時,一個衣着粗布麻衣,滿臉胡須的中年男子伸着懶腰,哈氣連連走過來道:“你們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啊?什麼時候的事啊?”
老婦丁:“啊?這不是老何呐?又喝多睡過頭了?這麼大的事金陵都要說翻天呐!你難道同這老婦甲一般耳背麼!”
老何道:“嘿嘿!這不是昨天領糧了嘛!你剛說的那事咋回事啊?”
老婦乙:“是啊,就是昨晚那楚惡少殺人了呐!殺的沈家的大公子啊!”
老何:“昨晚?昨晚亥時左右我還看到楚惡少跟他的随從呢!他咋又跑去殺人啊?他這膽子是要升天了啊?”
一幫老婦人聞言便禁了聲,都面色怪異的看着他,不,與其說是看着他,不如說是看着他身後的男子。
男子五官剛硬,神情冷漠,一身素白勁裝無任何裝飾物品,顯得幹淨利落又略為刻闆。
中年男子這才發現身後有一道身影将他覆蓋,猶如大山,高大巍峨。
還未待他轉身查看,一道淡漠的聲音傳到他耳中:
“找到你了。”
──────────
衙門内,沈老夫人坐如針氈,時刻變化着動作。
沈老爺,沈夫人和沈植站在左右,前者神色緊張,後者淡然涼薄。
知府大人再次開口問道:“楚大少爺,證人何在?”
楚爍欠身:“馬上便到。請大人稍後片刻。”
楚燿側着身體,斜看了一眼沈植,若有所想。
沈植察覺到楚燿目光,擡頭草草掃了他一眼,又低頭沉思,隻是嘴角浮現出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沈老夫人終是耐不住等待,高聲道:“大人!午時已到,請大人速速判決!”
“大,大人!午時的鐘鼓還未敲響呢。”肖骐戰戰兢兢說道。
沈老夫人厲聲道:“你們别再做無畏掙紮!就剩半刻你以為還會有轉機嗎!”
楚爍俯身以禮,“沈老夫人,請耐心稍等片刻。我阿弟絕不是殺害令孫的兇手,還請老夫人不要過早下定論。”
沈老夫人不屑與楚爍再做言語上的争論,隻想要将殺害她孫兒的兇手繩之于法!她都等了一日了,給足知府大人的面子了。
她不想再浪費時間給楚家,她隻想讓殺人兇手到黃泉路上陪她的乖孫!
從昨日到今早,她沒有一刻合得上眼,隻要一合眼,她乖孫慘死的樣子就會出現在她眼前,叫得那叫一個凄慘!每每此時,她便恨不得将兇手千刀萬剮以祭她乖孫亡靈!
今早出門前,她的眼皮就一直在跳,心裡總是驚慌慌,空蕩蕩的,就怕這半刻時間也足夠楚家做手腳,找出什麼‘所謂’的證據來。
咚,咚。
午時的鐘鼓已敲響兩聲。
在堂的人無一面色各異,沈家人的欣喜若狂,楚家人的惶惶不安,群衆的難以置信以及知府大人的如釋負重。
此時的時間猶如冬日寒冰在未遇到朝陽前凝固不化,最後一聲鐘鼓聲來得尤為漫長。
“大人,證人帶到。”
一道冰冷、低沉的聲音打破了這陣死寂。
群衆聞聲自覺退讓出一條道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出現在衆人面前,在他身旁的,正是那位不修邊幅的老何。
知府大人正色道:“堂下何人?”
老何被這莊嚴的仗勢吓得一哆嗦,跪在地上,低頭回道:“小人是和平巷的糞夫,何苦。”
知府大人:“擡頭!”
何苦顫抖着擡起頭來,如豆般大小的雙眼虔誠的看着堂上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道:“确實是糞夫何苦。”又道:“何苦,今日在此,你可知是何事?”
何苦回道:“小,小的知道。剛才,來的路上,許護衛,已經跟小的解釋過了。”
知府大人點頭道:“既以知曉,那可知道,你今日所說,若有半句虛假,定當以同罪當懲!你可知曉?”
何苦雙手發抖,小聲回道:“知,知曉,小的知曉。”
知府大人滿意道:“那你便将昨夜所看到的說出來罷。”
何苦咽咽口水,清清喉道,就将昨夜所見,講訴一遍。
沈老夫人聽後大怒,罵道:“你是哪個!收了楚家多少好處這般說辭!”
何苦沒有料到這個老婦如此威猛,吓得臉色冒汗,朝知府大人高聲道:“小的,小的句句屬實,絕沒有收受銀兩胡謅亂道!前幾日楚惡少還因小的身有異味打了小的一頓,和平巷的巷民都可以作證!小的大可以為了報複亂說一通,可小的一向是個恩怨分明、磊落坦蕩之人,看見了就是看見了,絕不撒謊!請大人明查!”
沈老夫人又道:“就算你看到他又如何!他就是殺害我孫兒之後再回去府中,你又該如何解釋?”
楚爍應聲道:“沈老夫人,仵作說明過沈公子身亡時間是在亥時左右。何苦在亥時二刻看到楚燿出現在懷堂巷處,兩地相距甚遠,來回至少需要半個時辰,楚燿是絕不可能在廟中作案又分身到懷堂巷的,這點想必沈老夫人也是知曉的。沈公子無辜橫死我等亦是心痛,雖然楚燿不是殺害沈公子的兇手,但他也有些許責任。所以,我們楚家必定傾盡全力,幫沈公子找到殺害他的真兇,以慰沈公子的亡靈。”說完又俯身還了一禮。
沈夫人以袖拭淚,福身道:“楚大少爺說的我自是相信,望大人和楚大少爺一定要找到殺害我兒的兇手,我定當感激不盡。”
沈老夫人冷冷喝道:“感激什麼!你個賤蹄子,銳兒可是你兒啊!對着殺兒仇人竟要以禮相待!我當初就不該讓沈時娶了你這樣的賤胚子!平時淨吹枕頭風,讓我兒跟我疏遠!你這個賤蹄子,看我不打死你!”随即揚手準備一巴掌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