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角落的那棵海棠結滿了花骨,稀稀拉拉開着小花,粉嫩迷人。再晚一些時日,等所有的花蕾都綻放開來,那才是‘海棠一色,君子折腰’的壯觀景色。
可海棠再美,楚燿始終隻衷心于那片黃燦燦的桂花。
待到九月之時,思苑的那棵桂花樹就會開滿一簇一簇的金黃小花,桂花的香氣也會斥滿整個思苑。每到這個時候,他都覺得有一股溫柔而又安甯的氣息将他緊緊包裹,讓人舒心。
而相對于楚燿對桂花癡迷一般的喜愛,肖骐就興緻缺缺了,可他喜歡桂花季節,應該說,是金陵城的城民們都喜歡桂花的季節。
每當桂花季一到,楚燿便會在院中的涼亭下欣賞桂花,說是欣賞,其實也不然。他會把他最喜歡的那張貴妃榻搬到涼亭内,躺在上面,就這樣靜靜地看着頭上飄香紛飛的桂花,有時候,除了吃飯小解,他一躺就是一天。這一點,倒是跟楚黎夢癡戀荷花一樣讓人難以理解,想必這就是近墨者黑?連愛好都這樣驚人的獨特。
起初,肖骐還覺得奇怪,因為他從未見過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楚燿如此癡迷。他也試過問楚燿為什麼那麼喜歡桂花,可他隻是含笑答了一句“就是喜歡”便不再說些什麼。肖骐仍是不解,也試着學他一樣以躺着的視角觀看桂花,看看能看出什麼不一樣的滋味來,可他橫看豎看,直把自己看睡了好幾回,桂花還是那棵桂花,并沒有任何不同。
時日一長,肖骐也不再感覺奇怪,每每這個時候,他隻要靜靜的在旁陪着他,便是他最高興的時候,也是楚府上下一衆最高興的時候,更是金陵城城民最高興的時候。
他不再對肖骐指指點點,也不再看哪個家仆不順眼就張口大罵,更不再外出撩是生非,金陵城也算是真正的實現了“國泰民安”。
可到後來,肖骐卻高興不起來了。隻因他看見了,在看似平靜的楚燿眼中,流淌着經年累積下來無邊無際的孤寂和哀涼,那一刻,他才明白,他從未真正的了解過眼前這個看起來放蕩不羁的少年。也是從那時起,他才真真正正的下定決心,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他都絕不離棄他!即使不能溫暖他那顆冰冷僵硬而又嬌弱的心,至少,在他獨自舔傷的時候,他可以幫他将門關上,關上門外那一雙雙隔岸觀火的目光,也關上他那一身不為人知的脆弱。
肖骐伫立在回廊一角落處,望着站在海棠樹下的楚燿,綠葉和花骨的射影打在他的臉上,襯的他宛如一朵被風雨無情打落的殘蕊,遙望着距離自己不遠的那一朵朵綻放的豔麗的嬌花,就好像它也曾盛放過一樣。
可憐,又無助,叫人看了忍不住心碎,隻想将他拾起,護在手心,讓這世間殘忍無情的風雨、人間險惡的愛恨都與他繞道而行……
楚燿觀賞着海棠,肖骐注視着楚燿,四周無聲無風,天地間仿佛在此刻凝結,隻剩一片平靜。
隻是這平靜堅持不到半刻,就被院外傳來的一聲聲女子争論聲給打破了。
“論相貌,我還是覺得我的雪匿更勝一籌!”
“三小姐,你這就是古人口中所說的‘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喂,什麼意思啊你?我的雪匿哪裡比地付差了?”
“好說。地付公子容貌絕佳,身型一流,待人更是溫柔可親。可不像某些人,遠遠看見三小姐您的背影,就有多遠躲多遠咯~”
“好你個肖淺!你皮癢了是不是!看我不揍的你滿地找牙!”
“啊!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呸!我可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女子!拿命來!”
一陣打鬧後,隻聽見一個溫柔女聲無奈笑道:“我說,你們兩個不要玩了,該進去看看阿遙了。”
話剛落音,就見三個女子提裙進了院。
楚燿随即迎了上去,嬉皮笑臉道:“大嫂,熳熳,你們怎麼來了。”
楚黎夢上前挽住他的手,甜滋滋笑道:“怎麼,人家想你了就來看你了,不行嘛?”
楚燿伸手拍拍她的頭,眼帶寵溺道:“能被我們楚三小姐挂念在心,我可真是榮幸啊。”
楚黎夢秀眉一揚,道:“那可不是,我不趁現在多看你兩眼,明年這個時候,可怕是要隔着忘川河看你了呢。”
楚燿額前青筋微微跳動,咬着牙道:“你一天不咒我會死嗎。”
“切。”楚黎夢翻了翻白眼,道:“那麼小氣幹嘛呀,我就是看你昨天那樣,想确認你是不是真的恢複而已嘛。還兇人家,兇死了!”
一提起昨日,楚燿的手又開始痛了,他頓了一下,道:“我昨天到底做了……”
就在這時,肖骐卻突然從回廊蹿了出來,拉着楚燿道:“二郎,我拿來了幾個小涼菜,有你最喜歡的涼拌胭脂紅,快,趁涼吃。”
“少夫人和三小姐也還沒有吃吧?不如一起吃吧,來來來~”肖骐熱情的招呼着連蘊和楚黎夢進門。
楚燿到喉嚨的話又生生咽了下去,跟在幾人身後若有所思地走着。
幾人轉過回廊,來到房門前時,肖骐率先進了門,接着是肖淺和楚黎夢,然後是連蘊。可就在連蘊擡腳準備跨入門檻時,前腳不小心踩到了楚黎夢的裙擺,她身體一歪,眼見就要向□□去,跟在她身後的楚燿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這才将她拉了回來。
由于事發突發,楚燿的手勁不免大了些,可再怎麼大,也是在可接受的範圍内,更别說連蘊也是個習武之人。
可連蘊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楚燿一愣。
連蘊猛地回頭,一甩手,抽回手臂。二人對視一息,就這麼一瞬間,楚燿在她眼中捕捉到一抹陰毒狠辣的冷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生吞活剝。他一眨雙眼,想要再想看清楚些,那道冷光卻已消失不見,繼而換回連蘊平日裡溫和似水的目光。
楚燿不覺覺得奇怪,心道:“難道是我看錯了?”可剛才她如甩開毒蛇那般甩開自己的手卻是真真實實的發現過的。
而連蘊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悠然進了房,折椅坐下,姿勢優雅地吃着涼菜,時不時跟旁邊的肖骐說上幾句話,嘴角含笑。
楚燿看着神态自若的連蘊,心底好像有根刺般,戳的他又癢又痛,他将頭微微向楚黎夢那邊一傾,用隻有他們二人能聽見聲音道:“熳熳,大嫂是跟大哥是不是吵架了啊?”
楚黎夢擡頭,用‘你在說什麼鬼話’的眼神斜了他一眼,低聲回他:“你是真的傻了嗎?大哥和嫂嫂怎麼可能吵架。”
楚燿點點頭,“确實是。”
他拿起銀筷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眼前的涼拌胭脂紅,胭脂紅細如細針,泛着少女般的胭脂粉紅,上面撒了些許翠綠的小蔥,紅綠相映,看上去美味至極。
楚府,隐院。
入夜,圓盤似的明月孤零零地挂在濃稠的夜空之上,慘白的月色曬在庭院中,戚戚冷冷。
月色下,白日裡鮮綠嬌豔的花樹,猶如一隻隻剛蘇醒的妖魅,正張牙舞爪地伸展着自己的腰肢,陰森詭谲。
房内,一豆昏暗油燈戰戰兢兢地抖動着,一縷夜風吹來,燈苗晃了幾下,就這樣熄滅了。
濃厚的黑暗一下充滿了屋内每個角落。
萬物寂靜中,隻聞見從内室傳來的兩道不輕不重的呼吸聲。
方才的幽暗漸漸被朦朦的月色所籠罩,伸手不見五指的房内也漸漸顯出了輪廓。
内室床榻上,隐約可見一名男子雙手将女子擁在懷中,臉輕貼在女子頭頂。女子倚在男子懷裡,宛如春水一般,軟惜含春。二人正香甜入夢,面上都浮着一層薄薄的绯紅情潮,正是楚爍與連蘊這對恩愛夫妻。
然而,上一刻還在閉眼酣睡的連蘊突然睜開雙眼,眼中一片邪魅猩紅!
在遠處看不到頭的夜色中,一道若有似無的呢喃随風穿進房内,流入連蘊耳中。
“帶他過來,給我。”
“帶他給來,給我!”
“帶他過來,給我!!”
這呢喃越發急促,帶着惑人心智的魅語在連蘊腦中紮下了根。
連蘊鳳眸微睜,血染般的雙瞳漸漸變回黑色,可眼中那道渾濁依舊揮散不去。她合上雙眼,進入夢鄉,绯紅的唇邊還挂着那抹令人生寒的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