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到隔間門邊先探身觀察環境。
老闆正在撈面澆汁,老闆丈夫正在調醬料,這會兒正好停下動作,閉上眼皺皺眉,好像在思考什麼事,不一會兒就睜開了眼繼續忙活。
燕逸岫近距離社交時不愛與人對視,隔着段距離了才發現他眼中的紅血絲幾乎布滿整個眼球,一副好幾天沒睡覺的模樣。
其她幾個客人扶着碗埋頭苦吃,大家都各忙各的。
燕逸岫抿唇定神,剛伸出去半步就聽見面館大門打開,五六個人進入店裡,在寬敞大廳落座。
她們神情疲憊憂郁,黑眼圈一個比一個重,面館裡食物的混合濃香都沒法完全覆蓋她們身上的消毒水氣味。
大約是親人或朋友在住院,情況不怎麼樂觀。
見屋裡突然多了這麼多人,燕逸岫社恐發作,又慢吞吞縮回腿,滿心糾結。
還去不去?要不就把香菜挑出來扔掉湊合一頓吧?
正盤算着怎麼辦,她聽到一陣腳步聲往這兒靠近,于是連忙轉身回到座位擺弄筷子湯匙,假裝無事發生。
老闆丈夫端着一碗面走了進來,賠着笑連連道歉。
“小妹抱歉啊,我聽到你說不要香菜但是我一下子漏備注上了,來來來重新煮了碗給你,不好意思啊,瞧我這記性,真對不起啊。”
另一間的“禮拜”也聽到了動靜,側過頭看向門外。
聲音是從隔壁間傳來的,在自己背後,更靠近大門。
自己在這吃了這麼多年,好像從沒聽見過老闆丈夫給客人上錯菜。
他不禁想起最近留意到老闆丈夫鬓邊的幾根新冒頭的白發。
盡管他多次染黑遮掩,但白發生長速度更快,非要鑽出來讓人接受自己正在衰老的現實。
“啊,沒事的沒事的。”燕逸岫連忙低聲回答,一臉不在意地搖頭,邊上手幫忙挪碗。
等老闆丈夫出去了,她才長長松了口氣,心情再度轉好,甚至比一開始更輕快。
她和外面的客人一樣埋頭苦吃,狼吞虎咽,辣椒差點嗆喉嚨裡了才稍稍放慢速度。
不到十分鐘她就吃完了面,付好錢拿上小禮物離開。
“筆錄結束了,我現在搭電梯去停車場。”
燕逸岫站在門外回複季淵知發來的信息,說馬上趕過去和她彙合。
風從對面巷子呼嘯而來,正辣得微微發燙的嘴唇和冒熱氣的後背被吹得一陣發涼。
吃飽喝足,解決完最要緊的事,燕逸岫心思又回到任務上,她算了算日子,心情又被憂慮壓得沉墜下去。
明天,她們和彭嵘的交易到期了,申天諾也即将出院。
未來又多了無數危險,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每次都趕得及。
附近沒什麼人,燕逸岫便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放松肩背,這時才意識到手裡還捏着店家送的小禮物。
她邊走邊拆開盒子,從裡面拿出一隻小小的毛絨兔子玩偶,就着燈光翻來覆去端詳。
燕逸岫披着橙黃的路燈燈光逐漸走遠,她消失在街角的那一刻,“禮拜”從飯店走出來,也被這陣還未終止的夜風迎面吹拂,被裹挾飛來的一粒沙土迷了眼。
他轉幾圈眼珠,又眨眨眼,但那粒異物仍然硌在眼眶裡不動,紮得生疼。
于是他擡手一下下用力揉,連眼角的小痣都被揉搓出一圈紅暈,紅色更紅,黑色更黑。
刷啦一聲,窗簾被拉開,黑暗瞬間被耀眼陽光湮沒,慌張退到病房裡的各種擺設底下潛伏,等待白天過去後再度侵襲。
申天諾俯視樓下的盎然綠意和來往行人,心緒不甯。
陽光讓她覺得眩目,睜不開眼,但她還是固執站在那兒,覺得自己多曬曬陽光才能适應外出,才能能沾染上大家都喜歡的活人氣。
住院的這段時間仿佛與世隔絕,她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雖然身體疼痛,但心靈平靜。
出院後她又将回到各種社交圈面對無數人,重新陷入各種掙紮和痛苦中。
最想要的平靜得而複失,便格外忐忑,不知迷霧盡頭的前途會是什麼樣的。
燕逸岫看得出也猜得到她心中所想,暗自歎息,又不大放心地仔細交代幾句。
申天諾失去父母無家可歸,最後是她的阿姨決定把她接回家照顧,幫去世的姐姐撫養孩子。
本就是内斂的孩子,今後還要寄人籬下,不知道會不會受委屈。
她的阿姨燕逸岫見過幾回,是個面善溫柔的人,但不知道家裡其餘人對于新來居住的親戚作何反應。
聽着燕逸岫念叨,申天諾竭力壓下憂思,笑着應她:“姐姐放心,我會努力改變性格,在學校好好表現,也不會給阿姨家添麻煩的。”
燕逸岫忽然沉默,停下了整理畫紙的動作。
幾秒後,她指了指放在櫃子上的綠植:“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送你這個嗎?”
申天諾一愣,搖搖頭。
她以為這隻是燕逸岫随便買的,從未想過會有什麼特殊含義,畢竟那時候兩人完全不認識對方,按理來說不會花太多心思挑選特别的禮物。
燕逸岫走上前捧起花盆端詳。
植物被養得很好,青綠漂亮,葉片比她買來時伸展開來了些,像個正在竄個子的孩童。
她轉頭看向申天諾,笑眼裡映着半扇白瑩瑩的窗戶,顯得格外有神,有股不符合她氣質的開朗。
“我之前說過,這是喜陰的植物,不需要曬太陽,”燕逸岫伸出另一邊手按在申天諾腦袋上輕輕撫摸幾下,聲音溫和,“你也是,我們也是。”
“内向的人、社恐的人也是喜陰的植物,陽光暴曬會使之枯萎。”
人們養了喜陰的植物,都會小心呵護,尊重、依循它們的習性,把它們放在陰涼處避開日曬,生怕它們受傷害。
可面對喜陰的同類,大多數人卻總是要強迫她們,推着逼着她們來到陽光下,看她們被烈日灼燒至蜷縮落淚,還覺得是在為她們好。
說着關愛至深至切,卻又不在意那刺目陽光會曬得人心千瘡百孔,留下一個個無法愈合的焦黑傷洞。
“我們可以不曬太陽的。”燕逸岫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
她也曾試圖改變和融入,因此經曆了過于緊繃而痛苦絕望的漫長日子。
而後她又用了很久的時間才想通自己不必依照别人的期待和社會主流規則去塑造自己的形狀,割肉削骨剜心,逼自己完美地嵌進去。
她開始不斷調整自我世界與外界的微妙平衡,最後終于找到了最放松舒适的狀态。
沒有人幫她,她就靠自己找到可以安靜生長的陰涼處,把自己的心安置于此保護起來。
燕逸岫深吸一口氣,将從未有人說給她聽的話告訴申天諾:“如果有人逼迫你,你告訴我,我來解決清楚。”
“你現在還小,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很正常,年紀小還沒法完全獨立,而我已經熬到長大成年了,我可以走我想走的路,也有能力幫你們。”
“我會幫你擋住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