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晉昭皇帝之前,大晉是有所謂的官學的,稱作太業學宮。
雖說是為了方便衆皇子宗室讀書進學,卻好歹也有不少名額對着一般的貴族官宦子弟開放,格外優秀些的商賈農人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可惜到了晉昭皇帝這,陛下大手一揮,将所有的皇子都送去了行宮教養,下令惟有學業有成者方可離開行宮步入朝野。
至于那教養皇子的行宮在哪,長什麼樣,則都是沒有人知道的事情了。
太業學宮被荒廢,又多得是尋常學子要讀書進學,想着報國入仕。
民間私學不多,還都集中在世家宗族之中,苦于書卷學識被官家氏族所壟斷的局面,宋氏家塾的揚名便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原因也很簡單,宋氏是第一個願意向整個大晉開放學塾,以課業天資的考核取代門閥背景作為入學标準的氏族。
消息一出,時人多對宋氏極盡溢美之能事。
那時的宋千淮,同宋氏家主的獨子宋從嘉并稱為“宋氏雙賢”,是晉都乃至整個大晉聞名的世家名士,也是宋氏家塾最引人注目,衆星捧月的存在。
同自小被培養如何做一個家主的宋從嘉不同,宋千淮自幼接受的教育,是如何做一個心懷黎民,匡扶天下的賢者。
是賢者,而非賢臣。
問題就出在這裡。
彼時如日中天的宋氏,是不教導自己族中最核心的子弟為臣之道的。
一開始,宋家的長輩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
因為年少時的宋千淮稱得上一句“驚才絕豔”,心法功法俱是上佳,心性堅韌,與人為善光明磊落。
不自傲,不驕矜,待人接物張弛有度,才幹謀略樣樣出挑。每月休沐都會去城中條件差些的學塾義講,上門求助的委任無論事情大小都事必躬親。
人人都覺得這是宋氏祖宗又一次顯靈的結果,人人都相信宋氏将在她與宋從嘉的手中更上一層樓。
變故發生在宋千淮十四歲那一年。
時逢大旱,流年不利,宋氏接受委任去處理城郊一戶人家離奇死亡的命案。
帶隊的是正好趕上學塾休沐,閑不下來的宋千淮。
其實宋千淮本來是想出去散散心,最近實在是憋悶。
今年的天災鬧得厲害,平日裡最不愁糧食飽暖的晉都也開始缺糧,糧價飛漲的同時,尋常人家是有錢也買不到的。而宋氏在城郊坐擁數座糧倉,這樣程度的天災尚且還動搖不了宋氏的根基,不僅如此,宋氏的學塾還對門下弟子負責衣食溫飽。
平日還好,一旦碰上這樣壞的世道,宋氏學塾的門生身份,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保命符了。
都城裡,乃至周邊郡縣,日日都有不少适齡的孩子擠破了腦袋要進來,不是宋氏家塾招人的時候,便有人爬牆、賄賂守衛、日夜在宋府門外哀泣哭嚎。
實在可憐。
一開始,宋千淮動過施粥的念頭,被家主一頓罵了回去。
不服氣的宋千淮從自己份例裡抽出了吃不完的糧食,還私下從宋從嘉那裡也摳出來一份,想辦法換成數量多些,次一等的糧食,悄悄在府外分發。
一開始,府外蹲着的孩子們暫時脫困,解了饑荒。
十個、二十個、三十個。
一開始隻是蹲在宋氏學塾外的困頓文人,後來來了他們的家人,後來是聽了消息撲來的尋常百姓。
吃了飽飯,衆人紛紛哭喊着拜謝。
宋千淮還沒來得及高興,便尴尬的發現,自第四日起,手頭的糧食便是怎麼也不夠分了。
沒辦法,那每人都再少吃一些,盡量讓更多聞風而來的人不要空着手回去餓死。
大家手裡分到的糧食,從夠吃一頓飽飯,到勉強充饑,到最後,隻有寥寥小半碗能照見人影兒的稀粥。
宋千淮一直在學塾裡學的道理,都叫做“不患寡而患不均”。
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當可分配的總量當真“寡”到一定程度之後,“均不均”的問題,也沒那麼重要了。
雖然不愛妝飾,但宋千淮每每出門散糧,衣飾佩環考究,身後跟着仆役數人,一副人間疾苦不相幹的樣子。
大家夥兒看看粥碗裡映出的自己面黃肌瘦的面容,再看看面前似仙人般從容的宋家衆人。
越想越不是滋味兒。
但好歹是喝了人家的稀粥,也沒什麼人敢口出不滿,隻是偶爾也有牢騷傳進宋千淮的耳朵裡。
宋千淮覺得委屈,可看着宋府外衣不蔽體,低聲哄着孩子的婦人,幹幹瘦瘦沒有表情的孩子,竟真的生出幾分惶惑來。
第二日,身後的侍女照常來為宋千淮梳妝,卻被她趕了出去,順帶着差人把自己一匣子環佩都去換了糧食來。
帶着妝奁的侍從方出院門,就被正要出門的宋氏家主逮了個正着。
當日傍晚,才有正廳處被宋從嘉偷偷差使來報信的侍女,說那侍女被家主定了偷盜的罪狀,要押去黎民祠領罰。
宋千淮趕去救人,散發素衣哭于祠前,嚷着要替那仆從受過。
家主怒斥宋千淮仁心太過,縱容仆從犯錯。
宋從嘉坐在家主族老的下首,數次欲言,卻被身邊人死死拽住。
那名仆從是在衆人面前,在宋千淮眼前被活活打死的。
期間,宋千淮目眦欲裂,數次要撲身上去擋着,還打傷了身邊挾制自己的族人,卻被家主一記縛靈符困在原地。
半個時辰後,家主帶着一衆族人離去,責令宋千淮思過,留在祠堂親手為那仆從收殓作為懲戒。
宋從嘉磨磨唧唧跟在隊尾,趁衆人拐進遊廊的間隙,閃身躲在一邊,看着家主一行人浩浩蕩蕩走遠了,方沉默着走到宋千淮身後。
“她是被冤枉的,她不是竊賊,不是竊賊,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宋千淮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愣愣看着面前祠堂外一地的血肉模糊。
“父親他,全然知曉。”
默然片刻,宋從嘉的臉上似有不忍,但終究不瞞她。
“憑什麼呀……”
像是在懲罰自己那樣,宋千淮直着眼睛盯着地上的血污,有些語無倫次地喃喃道:“他們憑什麼,我又憑什麼……”
宋從嘉不知道說什麼勸慰好,又覺得此時的宋千淮,可能什麼也不想聽,隻輕歎一口氣,取了收殓的工具來。
那仆從下葬當日,宋千淮高燒不止,撐着身子操辦完了後事,安頓好了家人的補償。
本來是要喊那仆從家裡人來擡棺的,可把人叫來之後,那人的父母有些為難地表示不知領回去後怎麼處置,隻拿了安撫的銀子和補償的糧食,歡天喜地走了。
“我就說進了大戶人家做事,死也死的比外頭強些。”
“有沒有辦法把二丫也送進來……”
看着那對夫婦掂着銀子離開的背影,宋千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撐着疲憊的身子回了房,卻看見家主差人站在院中,手裡捧着那日從仆從身上查獲的妝奁,盒子外頭還有沒擦幹淨的血痕。
“小姐的妝奁,還請妝飾。”
仆人将妝奁送還,語氣恭敬。
“……家主呢?”
宋千淮隻覺得身上有千萬把火在焚燒,嗓子眼也是火燒火燎的幹燥,聲音嘶啞道。
仆從不答,放下東西便恭敬地出去了。
看着桌上染血的妝奁和裡頭件件價值不菲的佩環钗飾,宋千淮的胸口劇烈地起伏,幾息之間,終于撐不住,身子一軟便暈了過去。
這一病,就是大半個月。
往後每逢休沐,宋千淮比從前更忙,頻頻去城中義講,更頻繁地參與處理找上宋家的委任求助。
這回宋千淮帶着一小隊族人出城,是為了處理城郊的一樁命案。
世道不好,死人不稀奇。
可這回是城郊的一戶人家生了怪病,一家五口暴死,口吐污血,死狀凄慘。
污血駭人,恐是什麼天罰詛咒,才有左鄰右舍來求助。
同卷宗一起送來的,是宋從嘉的批文。
“妖邪其一,疫病其二。”
意思是這案子最有可能是妖邪作祟,可也不排除是某種瘟疫的源頭。
宋千淮一路出城,越往城外去,景象便越混亂。
餓殍遍地,易子而食。
身後一個好心的族人從袖中掏出半塊酥餅,正欲遞給路邊一個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小姑娘。
誰知酥餅還沒遞出去,飛擁上來的難民險些把那族人的手給生生咬下來!
宋千淮靈力揮出,打在那族人手腕上,酥餅脫手,才沒讓那族人身上少了哪一塊。
那族人松了口氣,吓得拍拍胸口,張嘴正要道謝,面容卻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