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澄跟着來人快步趕去男人休息的客棧。
客棧共兩層,一層食、二層住。現在一層所有的桌椅都堆在角落,空出大片空間,躺着許多受傷的東洋人。
男人手拄在二樓的圍欄上,閑适地望着門口,女人尚未進門,就已撞進他的視線。
“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多傷兵”,她心想着。
不等她問清緣由,将她召上樓的男人倒是先告訴了她,并不是出于解釋的目的,不如說是故意想讓她知道。
“垣城的傷兵殘将前來偷襲,雖傷些人馬,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用得着你的時候到了,别讓孤發現你沒用。”
“垣城的人呢?”程澄下意識問道。
“都死了!”
程澄踉跄兩步,險些沒站穩,抓住了欄杆才穩住身形,大腦不停地思索,最終得出兩個結論。
其一,小翊已經平安離開了;其二,即便他未走戰敗,這個男人也不會直接殺了他,活着的他更有價值。
“東洋王若沒别的事情吩咐,我便下去幫軍醫診治傷兵了。”程澄盡量平穩地說道。
男人盯着她道:“準!”
樓下躺了近百人,隻有兩名軍醫在這診治。程澄加入軍醫小隊,從一側開始查看。
“我用不着俘虜療傷!”她欲診治的第一個傷兵,嚴詞拒絕道。
她上下掃視一番他身上被布随意包着的傷口,“我無所謂,你等着别人來看好了。”
說完便要去看下一個,臨走時補充道:“依你這傷口流血的速度,用不上一刻鐘就不必治了。”
傷兵按着傷口,血染濕衣衫的速度更快了。
她走到下一個傷兵處,率先問道:“要不要我替你治傷?”
對方不語,解開手臂上系着的布條,卷起袖子,露出傷口,其意欲明顯。
她亦不拖拉,認真查看對方的傷勢。
“你的傷口長三寸,深半寸有餘,外翻露骨。想好得快,最好縫針,不想縫針,我可以僅上藥包紮。你選擇讓我替你治傷,那麼我讓你選擇想要的療傷方法。”
“縫針?”
“通俗地講,是将裂開的傷口縫起來。不僅能有效避免感染,還能使傷口愈合得更快,留下的疤痕更小。”
“縫。”
“正好剩最後一點麻藥。”她在瓶子裡倒出最後一團研磨過的藥草,這是她之前在山上采到的麻麻葉。
說起麻麻葉,還是她在傲天國王宮時查閱醫書看到的。在山上偶然見到實物,采了幾株,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程澄尋了酒過來,替他清理幹淨傷口,準備縫合時,先前那個傷兵因失血過多,暈倒在地。
她側頭看過去,心裡不願給他醫治,可眼看着人在自己面前倒下,難免心生不忍,何況若是讓那位發覺她沒用,更是不行的。
她時常感覺自己是個矛盾綜合體,曾經立誓再不傷人性命,可近日刀劍下的亡魂數不清。明明心不慈手不軟,又不想放任能救的人不救。自以為看淡了生死,卻仍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妄想浮上岸。
“我等下再給你處理。”她跟那人說道,随後轉身湊近暈倒那人,解開他的衣衫,露出傷口。他的腹部被刀刺穿,能活着回來已是命大。
趁他昏迷,她迅速止血、診脈、仔細檢查傷勢。客棧燭光昏黃,他們又在角落,那刀傷由腹部穿至背部,傷及腸道,在這種環境下,根本沒法醫治。
“月洛”,男人的近身侍衛靠近她道:“王命我來協助你。”
“有空房間嗎?我需要幹淨的環境替他治傷。”
“二樓有。”
“咱倆擡他上去。”
兩人将傷兵安置在二樓,找來許多蠟燭擺在搬上床的闆凳上。
她将所有用具一一消毒,包括雙手,讓幫忙的人在一丈外候着,自己則開始動刀。
她先将傷口割得更大,躺在床上的男人沒有半點反應,唯剩淺淺的呼吸,表明人還活着。她用熱水燙過擰幹的新布巾探入腹腔,吸幹多餘的血水,很快便找到被刀捅破的腸道位置。再用兩隻鑷子夾住彎針伸入腹部,瞪大了眼睛盯住傷處。
每一針下去,都有鮮血流出,即便她施針讓血流減緩,但在完全縫合之前,流出的血依然讓她漸漸看不清腹内,兩隻手被占着,沒空清血。
她急道:“你用酒清洗淨手後,過來幫我。”
她指導對方将布巾一點點放入腹腔吸血,血水很快再次染濕布巾,她亦能看清傷處,繼續縫合。
近距離看到她所為,幫手着實吓得不輕。
縫合腸道後,她塗上薄薄一層傷藥,着手層層縫合腹部,直到皮質層被桑皮線整齊地縫合在一起塗上藥,大功告成。
“治好了?”幫手驚歎地問道。
她擦幹手上的血迹,重新診脈,脈象微弱但已平穩,将治内傷的藥塞了一顆到他嘴裡,“能做的都做了,能不能好,要再看。”
“姑娘治傷的方法當真是縫縫補補。”
在她返回一樓時,塗着麻藥的傷兵,尚未有人來治,藥效仍在,她立即着手縫線,稱得上是盡力盡責。
她毫無保留地診治每一個經手的傷患,該縫縫、該包包。隻是沒人見過此療法,何況沒有麻藥,以針麻醉的效果略遲,并非都選擇讓她行此療法,最幸運的要屬那個用了最後一點麻藥的傷患。
與軍醫們診治完客棧所有傷兵時,已是亥時。
她面色泛紅,嘴唇蒼白,腳步虛浮,本身就深受内傷與肋骨斷裂之痛,在掌心割傷後,持續數個時辰治病救人,滴水未沾,耗盡了所有精力與體力。
在得到允許休息的命令後,她扶着牆壁回去找男孩。
男孩挨着他阿娘躺在地上睡着了,她靠着牆根坐下,晃了晃頭,讓自己清醒清醒。
遠處偶爾傳來吼聲、喊聲,她充耳不聞。拆開纏着手掌的布條,因纏得有些厚,傷口發炎潰爛,她清楚這便是自己發燒的原因。
她拿出窄刀,咬緊牙關,一點點剔除潰爛的傷處,待傷口留出鮮紅的血液,在手心上紮了幾針。等手部知覺減退,她穩住手給自己縫了粗糙的幾針,撒上剩餘的傷藥。
渾身無力地閉上眼,頭抵着牆,平穩氣息,不久熟睡過去。
在她昏睡之後,那個男人,緩緩走來,蹲下身,伸手探她的鼻息,感受到溫熱時,眼神露出點點喜悅。
他拿起她搭在腿上的左手,看着線縫補過的微燙的掌心,眉頭緊鎖。解開自己的鬥篷,披在她身上,緊挨着她坐下,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休息。
就這樣整整一夜,驚呆了所有東洋人,獨獨作為當事人的她全不知曉,因為天明前男人拿着自己的鬥篷離開此地,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辰時男孩迷迷糊糊地醒來,喚着阿娘。
等看到自己旁邊躺着一動不動的阿娘時,連忙擡頭看向天空,灰蒙蒙的天,見不到半顆星星,他急得不行,低頭晃動阿娘的身體,哭問着,“阿娘你在哪?快出來,我看不到你了。”
他看到坐在牆邊的阿兄,跑過去,拉扯着他的胳膊,喚道:“阿兄,你快醒醒,我見不到阿娘了,阿兄醒醒。”
程澄被晃醒,睜開眼睛,見天已大亮,才發現自己神志不清,已到了防範意識全無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