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上午11點，一台破舊的風扇在我頭頂轉着，不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夾雜着門外劈劈啪啪的打字聲。時不時我臉上會吹來一陣味道并不新鮮的熱風，加上房間裡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味道———香水味，汗味，還有角落裡那盆茉莉花的味道，讓我時時産生一種想奪門而去的沖動。

許狗夾個筆記本走進來，一進來就皺眉頭：“空調怎麼還沒修好？”

許狗是我們組的記者。他真名叫許構，但我們都叫他許狗。他也不介意，甚至說想把身份證的名字一起改掉。

“HR請病假了，老王說今天下午找人來修，”可琳坐在我對面，一邊腮幫子鼓着一塊東西，好像在吃糖或者巧克力。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無肩骷髅T恤，露出一條雪白晶瑩的花臂。我一直沒敢朝上面的圖案仔細看過，今天鬥膽瞧了幾眼，紋的都是一些虎頭麒麟什麼的———很符合她的氣質。

許狗大大咧咧地坐到可琳旁邊，把筆記本往桌子上一攤，一邊開機一邊問可琳：“今天老蔣心情怎麼樣？”

老蔣是我們組主任，一隻喜怒無常的老狐狸。此人平時最愛在選題會上逮着下屬發飙，不過因為他偶爾也表現出中年男人脆弱和溫情脈脈的一面，竟然沒什麼人真的讨厭他。

可琳搖搖頭：“剛才我路過孫總辦公室的時候，聽見老蔣在挨罵。”

“啊？為什麼？”許狗驚訝。

“就是小小寫的那篇房地産公司的稿子，被客戶投訴到領導那裡去了。”

小小是我們組的新員工。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懷着一腔熱血報道公司的負面新聞，沒想到大水沖了龍王廟，子彈射到報社金主爸爸的身上，被人投訴到社裡。

“卧槽，那我們今天肯定完了，”許狗一拍腦門：“老蔣肯定要公報私仇，完了完了。”

他第二個“完了”沒說完，小小已經悶聲不響地走了進來。她挨着我身邊坐下，看上去有點緊張地開始在筆記本上打字。我湊過去一看，滿滿一頁有七八個選題。

“你選題好多，”我對她說：“我都找不到題。”

她輕聲輕氣地說：“我也找不到好的，最近新聞太淡了。”

憑良心說，小小這股挨罵也要追新聞的勁兒，我是挺佩服的。我估計她今天肯定是老蔣的火力主攻對象，心裡對她有點同情，便從口袋裡撈了一粒大白兔奶糖給她。

她看見糖愣了一下，摳在手心裡對我笑笑，說：“謝謝。”

“不客氣，”我一邊說，一邊又把糖抛給許狗他們。他們接了就直接剝開塞進嘴裡，然後唧唧歪歪地開始讨論昨天晚上的球賽。

沒說兩句，老蔣突然闆着臉走進來。房間一下從棋牌間模式切換到手術室狀态。

老蔣陰沉沉地在桌頭坐下，說一句：“報吧。”

從可琳開始，一個個挨着對老蔣報選題。老蔣皺着眉頭，不停地否認或者同意。他那張臉一看就氣壓超低，指不定下一秒一個雷就要劈下來。大家都小心翼翼，生怕這雷不小心劈到自己身上。

到小小報題的時候，會議室氣壓降到了最低點。小小一股腦兒把八個選題報了一遍。出乎我們所有人意料，老蔣通過了五個，還表揚了其中幾個題。小小看上去很高興，大家也紛紛松一口氣。

輪到我的時候，我說：“我有三個題，一個是國企高管頻出事故，以**的例子做引子。”

“太空。”

“體育産業規模創曆史新高。”

“沒意思。”

“...還有一個是：學生沉迷互聯網理财引學界關注。”

“這個不是上周**周報已經做過了嗎？你有什麼新角度嗎？”

我感覺不妙，揣揣不安地說了一個角度。

老蔣皺起眉頭說：“沒什麼意思，還有其他的嗎？”

“沒有了。”

老蔣突然臉色一沉，神情嚴厲地對我說：“張羽，你也不是新記者了，到現在還不會報題？你把網絡上的标題摘幾個給我念一遍有什麼用？要角度沒角度，要時效性沒實效性。都等着我給你們喂題？我也沒題怎麼辦，都等着喝西北方風去是嗎？我說了多少遍了，報選題要有角度！有新意！說到現在還是不會。我告訴你們，不要以為在報社幹了幾年就覺得無所謂，我們這兒沒有鐵飯碗一說。做的不好就滾蛋，我做的不好也要滾蛋！現在新媒體競争這麼激烈，紙媒沒有影響力遲早要淘汰。你們就這種态度，我看明年也不要幹了，大家都散了算了。”

我被他罵得一口氣喘不上來，腦殼嗡嗡作響。

千算萬算，沒算到老蔣竟然準備拿我開刀。我被他氣得胸口堵得慌，再加上四面八方聚過來的同情眼神，心裡更加憋屈。

大概是我的臉色實在難看，老蔣又說了我幾句就宣布散會。我闆着臉第一個跳起來，拿着筆記本往會議室外面沖，小小許狗他們也跟了出來。

我悶着頭走路，許狗在我身後拍拍我的肩膀：“張羽，别跟老蔣一般見識。晚上三裡屯去不去？”

“不去！”我越想越氣，忍不住對許狗發牢騷：“老蔣今天怎麼回事！我哪裡得罪他了，他特麼像條瘋狗一樣亂咬人。草。”

可琳說：“這人就是這樣的，你别理他。咱們去吃飯不？”

“不去了。”我心情煩躁，飯也不想吃。

許狗歎口氣，又在我肩膀上拍兩下，轉身與小小他們一起下樓走了。

我掃了一會新聞，心裡煩得很，一個人走到樓下找地方抽煙。

這家報社在一個北京大院裡，進出都有武警站崗，裡面還有一個清朝風格的小園子。

這個點兒太陽很烈，園子裡沒什麼人閑逛。我走到假山後面的走廊上，對着小池塘吞吐了半支煙。

抽到一半，手機震動了一下。我一看，初初給我發了條微信。

初：今天晚上去哪裡？附帶一張小肥鴨吃西瓜表情包。

初初特别喜歡用這個小肥鴨的表情包，幾乎每發幾條微信都要用一次。我一看到她的表情包，心情莫名好了起來。

我：你想去哪裡？

初：我同事給我兩張後海酒吧的門票，她朋友的募捐演出。你想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