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認識一個同伴,二十歲,少時有志,長大随軍,然而理想與現實往往相悖,沙場的殘忍不會顧忌他年齡多大,不會顧忌他家中是否有人需要照顧,一不留神就容易命喪當場。
他告訴沈惟一,他叫徐邰,雙人徐,台耳邰,阿爹姓徐,阿娘姓邰。他是天崇人,是家中獨子,已經來了邊境兩年,他日日盼着戰亂結束回家侍奉雙親,他教沈惟一苟命,體力不支時鑽進屍堆裡裝死,雖然不恥,但能撿回一條性命養好了繼續殺敵,他給沈惟一看他在潔白的布上用敵軍的血寫下的正字,一個筆畫代表他殺死的一個敵軍,迄今為止密密麻麻數不清多少個字,他告訴沈惟一,他殺了兩百多人,但他認識的朋友夥伴為此犧牲的也數不勝數。
他說他們身後就是涼明河,過了涼明河就是慶國百姓的家,敵軍若淌過這條河,入目便是四通八達的劫掠地,能直通天崇,防不勝防。
他說他們要守住涼明河,決不可讓敵軍踏過半步。
半月後,徐邰死在了冰涼的刀下。
沈惟一在戰亂平息去撿屍體時,撿到了他。
沈惟一不敢再認識新人,也不敢問别人名字。他一直獨來獨往,殺人時沖在最前面,回了營地卻躲在角落不說話,高嘯玄叫他不要往前沖,他答應得好,卻次次沖得最快,殺人如麻,恨意滔天。
高嘯玄問他是不是不要命,他說他想快點結束戰亂回家,他不是不要命,他隻是想回家。
高嘯玄開始把他帶在身邊。
偶爾他會發表一下自己看法,他知道自己是紙上談兵,兵法熟記于心但現實更為殘忍,高嘯玄經常愁得晚上睡不着,他便陪高嘯玄聊一晚上,從來犯者心理分析下一次進攻時機與位置,想法稚嫩,但有新意,高嘯玄從不打擊他的自信心,每一次都大為鼓舞,采納建議時毫不吝啬誇贊,建議不可取時鼓勵下一次也要暢所欲言。
沈惟一慢慢成長,逐漸成為大将軍的左膀右臂,随将軍出生入死,一起中箭,死裡逃生。
他折過手指,被人拽住了往反方向壓,左手小指斷裂,險些接不回去,沙場醫治粗糙,手指接錯,好後小指的一截兒一直隆起一個不正常的高度,不仔細看不會發現,但很影響他握紅纓槍。
最近的一次戰役裡,他被人一刀刺破腰腹,血窟窿一直往外冒血,堵都堵不住,疼得他冷汗直冒。
疼痛讓思緒更加清晰,将軍的聲音在耳邊不斷萦繞。
“沈惟一!我命令你睜開眼!”
沈惟一想睜眼,但眼皮不聽呼喚,沉重得擡不起。
将軍大怒,在等待大夫醫治的時間裡一直斥道:“你給老子睜眼!你死了我怎麼跟丞相和你哥交待!”
沈惟一從粘稠的嗓子裡小聲叫了一聲:“哥……”
一開口,喉嚨裡的血也不可遏制地往外冒,将軍連忙将他的臉側放,避免他被血沫嗆到。
他以最頑強的意志力抵抗越來越昏沉的意識,努力睜開眼睛,從模糊的視線裡認出這是在将軍的營帳。
“救我……救我……”他向将軍求救,他不想死。
但腰腹濕得厲害,黏糊糊的血液不斷湧出,他身體好冷,如墜冰窟。
哥哥,好想哥哥。
好想抱一抱哥哥,好想被哥哥抱一抱。
他小聲叫着:“哥……”
将軍的手用力壓在他的腰腹,血從将軍指縫中漫出,沈惟一摸了摸傷口,好大的洞……
好冷,太冷了,這是來邊境的第三年春,不應該這麼冷。
沈惟一眼睛越來越睜不開,抓着将軍手腕認真囑咐:“若我、若我真死了……别……别告訴我哥……”
失蹤或是逃跑,任何原因都行,唯獨不要讓沈沛白知道他已死。
将軍怒目罵道:“混賬!大夫已經來了,你堅持住!”
他已經堅持不住。極端的疼痛中,他好像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眼前迷霧四散,分不清這是雲端之上還是銷煙的戰場。
他好像看見他哥始終背對着他,不願看他。他很高興地撲過去,從身後抱住他哥,很驚喜問:“哥你怎麼在這兒?”他哥沒有回答,随即他感覺肚子一痛,痛得他一陣恍惚,一眨眼,眼前白茫茫的樣子,哪裡還有他哥的影子。
将軍在帳内怒斥大夫:“都幹嘛吃的!必須救回來!”
沈惟一穿着在家時的衣服,腦後馬尾高束,跑起來長發會随風飄揚,自在悠閑。他奔跑在一望無垠的荒野,到處找尋哥哥的痕迹,如小時候玩捉迷藏一般這裡翻翻,那裡找找。
将軍往沈惟一嘴裡塞了根人參。
半人高的草叢裡沒有,突然出現的茂密大樹後沒有,身邊沒有,遠方沒有,哪哪兒都找不到蹤迹。再往前便是黑暗的沼澤地,百草枯萎,陰風陣陣,視野的盡頭是一座橋。
将軍捏緊沈惟一下巴,讓他咬住人參。
腦袋上一陣清風拂過,沈惟一擡頭看看溫暖的陽光,一隻鹦鹉正從頭頂飛過,他跟着鹦鹉跑,問鹦鹉知不知道他哥哥在哪兒。
鹦鹉帶他往反方向跑,嘴裡含糊不清地說着懿懿,懿懿,然後又說太陽,太陽。
“沈惟一!”将軍嘶聲大喊,扭頭又抓了一個大夫上前,“這個人不能死!都盡全力,他必須活!”
鹦鹉不見了,跑着跑着便不見鳥影,沈惟一駐足四處張望,仰頭這裡看看,那裡找找,目光稍顯迷茫。但很快又看見人影,這次是年輕時的沈庭霖和魏如凝,他們一改從前和藹,很嚴肅地訓他:“沈惟一!回去。”
沈惟一好開心能見到他們,臉上霎時浮現笑容,甜甜地喊:“阿爹!阿娘!”
他張開雙臂撲過去要抱他們,他們卻往後躲開,擰眉道:“回去!”
沈惟一沒抱到人,有些不解。搖搖頭,說:“阿爹阿娘,哥哥很想你們,我也很想。”
他還想撲過去抱,阿爹猛地推了他一把,罵他:“滾回去!”
阿娘也不如以往溫柔,冷聲道:“沛白還在等你。”
後一句是:“幫我們照顧好懿懿。”
“拜托你了。”
他們說:拜托你了。
對,沈沛白還在等他。
沈惟一模糊想着:我哥還在等我。
那隻鹦鹉重新出現,在他頭頂盤旋,沈惟一盯着鹦鹉一眼不眨地看,忽然大霧襲來什麼都看不見。
沈惟一猛地睜眼,入目是熟悉的軍帳,将軍正掐着他的人中斥道:“沈惟一!保持清醒!你不能死!”
腰腹傳來陣陣疼痛,沈惟一才想起他受了傷還在營地,哥哥在清州。
我不能死,沈惟一想着,我得活啊。
他點點頭,咬緊人參,清醒地感知針線穿過皮肉的觸感,将軍握緊他的手,一直跟他說話,“撐住,馬上就好了。”
可是縫合傷口好疼啊,沈惟一有些撐不住。
将軍繼續道:“我們馬上就能勝利,你可以回家了,可以回清州了。”
勝利了就可以回家,沈惟一靠着這個念頭熬過了三年,在邊境度過三年夏和冬,期間認識無數新鮮面孔,又眼睜睜看着那些面孔逝去。這次好像到他了。
眼看又要昏死過去,大夫說一旦暈死很有可能就再也醒不來,将軍把手搭在他的額頭上,誘惑道:“你哥寄信來了,我念給你聽。”
沈惟一果然有動靜,即将閉上的眼重新半睜,眼巴巴看着高嘯玄。
将軍從旁邊書案上随意抓過一張紙,煞有其事念道:“見信如面,展信佳。許久不見惟一,托人寄信聊表牽挂。清州一切安好,不知惟一在邊境是否平安……”
沈惟一專心緻志聽着,一句不敢落,他哥說牽挂他,他哥問他在這邊過得好不好。
“哥捐贈了新的盔甲,希望你能穿上,需得保護身體,平安回到清州,我一直在等你回來,盼你早歸……”
縫合的針線扯得急,沈惟一疼得悶哼一聲,掐緊将軍的手,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小喘着氣,眼神着急地看着将軍,希望将軍把剛才沒聽清的兩句重新念一遍。
将軍拍拍他手腕,往回退了兩句繼續道:“哥一直在等你回來,盼你早歸,來年找門好親事,哥替你張羅大辦,請高嘯玄将軍來家做客……”
沈惟一忽然神色不對起來。
将軍見他失望,沒敢繼續編造,幸好縫合完畢,熬過來了,大夫長舒一口氣。
沈惟一眼巴巴地伸手想要那張信紙,但将軍把信紙折好放進自己衣襟,說晚點再給他看,讓他好好養傷。
沈惟一就是在養傷期間認識的曲千秋。
曲千秋跟他在同一場戰役受的傷,傷勢沒有他重,但傷在手腕,短時間内沒法握紅纓槍上陣,被叫來負責照顧無法動彈的他。
曲千秋家住邊境,三十多歲的樣子,為人老實本分,手上有道猙獰的疤,時常會跟沈惟一說說話,說再堅持堅持,打了勝仗就能回家娶媳婦,侍奉雙親。沈惟一說沒有雙親,隻有一個家人,那人就說:“那你更得活着,忍忍,傷好了把清明粑分你嘗嘗,聽說清州有這個,剛好前幾日看見幾從清明草,求火頭軍給我做的,正好你試試味道正不正宗。”
沈惟一在家時每年都會吃清明粑,清明前廚房就去摘清明草,他小時候也會跟着去,他有自己的小籃子和小鋤頭,他經常挖不過别人,孟叔就會把自己挖的分給他一些,他開開心心地提着滿滿一籃子回家,跟着孟叔蒸糯米,打清明草。蒸好了清明粑,就找哥哥一同去祭祀,然後捧着熱乎乎的比自己手還大的清明粑自己吃。
沈惟一說:“好。”
接着又問:“你家那邊也有清明粑嗎?”
曲千秋點點頭,說:“有。我們不止清明時吃,平時也會吃,到處挖野菜,挖到什麼吃什麼。”
沈惟一好奇他家住哪裡,怎麼還能到處挖野菜。
曲千秋道:“我不像你們這麼大義,為守護大慶而來,我呢,家就住涼明河畔。”
他下巴一揚,沈惟一看向他所指的方向,曲千秋說:“河那邊住着我的家人,我不能讓敵軍踏過這條防線。”
一牆之隔,福禍兩分,曲千秋說:“守住這條河,就守住了家人安危。”
沈惟一很懂這種感受,這跟他害怕遲早一日清州也會這樣是一樣的恐懼。
曲千秋給沈惟一喂藥,問:“看你年紀不大,應當是個沒見過血腥場面的人,怎麼樣?來了邊境吓着了吧?”
沈惟一誠實的點點頭。
曲千秋又道:“瞧着不像怕死之人,怎麼慌亂成那樣?”
他指的是剛擡回營帳時将軍的怒吼,和沈惟一的求救,沈惟一不想死,不能死。
沈惟一道:“出來的急,沒有安排後事。”
曲千秋就笑:“年紀輕輕,安排什麼後事?”
沈惟一道:“我有一個哥哥,自小腿有疾病,站不起來,我怕沒人照顧他。”
曲千秋打量着沈惟一,怎麼看也是富貴人家,總不是如他一樣的貧窮之人,既有銀兩,還怕沒人照顧?但他笑笑,拍拍沈惟一肩膀,說:“那你可要小心點,敵軍狡猾,留條命回清州照顧你哥哥。”
沈惟一需要休息,曲千秋便去帳外坐着,到了喝藥時間,再回來叫醒他。
沈惟一注意到曲千秋手裡拿着一朵黃色小花。
曲千秋說:“這是迎春花,長在涼明邊境,我家那邊很多。”說着安靜下來,撒出幾分落寞,“沒想到河這裡也有。”
“好久沒回家了。”曲千秋歎息着,看向自己家的方向,“來了三年了吧?怎麼樣?能不能習慣這種生活?”
沈惟一喝完苦澀的藥,說:“不習慣。”
曲千秋笑道:“看你細皮嫩肉,你所在的南方,應當富甲一方,魚肥稻香吧?”
沈惟一抹抹唇角的藥汁,捂着傷口緩緩坐起來,道:“我們那裡很多荷花,我家也有荷塘,每每蓮子成熟時,我會幫忙采摘蓮蓬,或是下塘撈魚。”
沈惟一情緒低落,“我哥會在岸上的八角亭看我,一直陪着我。”
曲千秋驚訝,“你家還有荷塘呢?”
沈惟一“嗯”了一聲。
曲千秋好奇問:“那你家很大吧?我聽說那種大戶人家都會在後院兒栽種名貴好樹,你家有什麼呀?”
“原先有石榴,柿子,棗,玉蘭,紫薇,桂花,紅梅,白梅,羅漢松,銀杏,槐……”沈惟一想到什麼說什麼,“後來我哥見我喜歡枇杷,所以多了兩棵枇杷樹。”
曲千秋感慨:“這麼多。”
沈惟一點點頭,許久沒跟人說說話,不禁打開話匣子想聊一聊,“還有海棠,兩棵海棠緊挨着,一棵無比高大,小時候站在樹下,隻覺得遮天蔽日,一棵比較小,跟我差不多一樣大,我哥說是我出生那年種下的,海棠花開時我哥一擡手就能夠到,剛好折枝别在我耳朵。”
家中修剪整齊的花木,清幽雅緻之景,好多次在夢裡出現,想回去卻不能。
曲千秋沒法想象能種下這麼多樹的院子該有多大,幸好沈惟一還沒說不知名的小樹,在後院兒假山上泛濫成災,都快長成小樹林,前院的假山好上一點,堆的是各色花卉,底下便是沈惟一乘涼的小天地。
曲千秋說:“我家隻有一棵棗樹,每年結的果很少,都給我侄兒吃。不過我家門前有條小水溝,彙聚到涼明河,我就是在涼明河長大的。”他伸手比劃着,“這麼寬,能摸魚,還能撿小蝦賣了換錢,雨水多時撿一天小蝦賣的錢,能給家裡換二兩肉呢。”
他滔滔不絕講述着:“涼明邊境窮,我們家啊,也就那陣子能買到肉,還不舍得吃,挂房梁上煙熏一陣子,做成臘肉逢年過節才能吃。”
他問沈惟一:“你家那邊有河嗎?”
“有的。”沈惟一點點頭,“離我們家不遠,是護城河的分支,叫清州河,河堤兩道栽滿桂花樹,我哥生辰時,恰好家裡家外全是桂花味,十裡飄香,我晚上睡不着,就拉着我哥起來聽雨賞花。”
沈惟一垂眸,自言自語道:“我哥養的鹦鹉離開了,隻剩下一個籠子……我說,我肯定不會離開我哥。”
曲千秋看出他難過,拍拍他肩膀道:“你哥哥是有福之人。”
沈惟一彎唇淺笑,繼續道:“清州河裡沒有蝦,全是魚,等打了勝仗你去清州玩,我有個朋友對垂釣頗有研究,跟着他,你準能釣到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