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清州多雨,我的愛人害怕大雨滂沱。
大雨毀了莊稼,堵了溝渠,帶走好多愛的人。愛人喜親情,厭别離,一輩子走不出家人離世的傷痛,所有雨天都是淩遲的刀。
愛人總恪守禮儀,處變不驚,沒辦法波瀾壯闊。愛人心裡的雨從來沒有停過,淅淅瀝瀝,綿綿不斷,總在孤單時循環落下。
撐傘沒用,我要陪他靜靜淋雨。
靈堂寂靜,相思無聲,跳動的脈搏歸于甯靜,我們擠在一起聽最後一場雨。
你看,即使外面的世界在下雨,我也沒有離開。
你說學不會勇敢,再不要分離,祈求下輩子重逢,我說人不必勇敢,再不會分離,下輩子重逢。
你說相思有涯,别離無盡,喜榮恨枯,無人與你共白頭,而你羽翼盡斷,前方渺茫,是懸在天邊被禁锢的月,無法自由。
是扁平的山,沒辦法磅礴。
是枯竭的水,隻能潺潺。
沒關系,我陪你慢慢。
……
時過半年,仍有人在普通的日子來看望這座新墳。
宋銳牽着小兒子到來,指着墓碑上其中一個名字說:“叫小叔。”
小兒子磕了頭,問:“為什麼叫小叔呢?”
“因為……”
宋銳手指輕輕劃過那個名字,指尖停在最後一點舍不得動,“阿爹一直把沈公子當親弟弟。”
親弟弟?
小兒子不理解。
宋銳摸摸另一個名字,道:“以後阿爹不在了,阿程和雲朵也要經常來看看沈公子和惟一公子。沈公子喜歡看書,來的時候帶幾本書,惟一公子喜歡甜的,記得買份糕點。”
宋程拉拉宋銳的手,說:“阿爹,阿姐說惟一公子喜歡吃肉。”
宋銳指尖離開那兩個名字,下巴一擡,示意小兒子看看他們帶來的祭品,笑問,“阿程買得起很多肉嗎?”
宋程也意識到自家帶來的三瓜兩棗比不上大魚大肉,羞澀搖頭,笑容乖乖的,不好意思道:“買不起。”
宋銳倒沒有不好意思,隻是平靜道:“會有人買肉的,阿程不跟他們比,咱們心意到了就好。”
宋程點點腦袋。
宋銳拉小兒子起來,拍拍膝蓋,望着人來人往的關口說:“走了,你阿娘和阿姐還在等我們。”
宋程不想走,還是撒嬌的年紀,說:“阿爹背我啊。”
宋銳背着小兒子走向家人,自從沈沛白成親後身邊有沈惟一陪伴,漸漸不需要他,他不想在沈家白吃白喝,便主動提出離開沈家想試試有沒有做生意的頭腦,今日天氣不太好,他們去看貨還得早早回來。
“看,這裡有處縫隙,以前福伯在這裡放過銀子,正好我們家中出事,我路過,南面的銀兩福伯叫我拿走了,救了你祖父祖母的命。”路過朝南方向時宋銳說。
宋程回頭看他阿爹所說的縫隙,好奇問:“為什麼福伯要在這裡放銀子呀?”
宋銳颠颠小兒子,讓孩子在他後背趴得更舒服,說:“因為惟一公子來到沈家了呀,福伯說,惟一公子是小福星。”
宋程跟着重複:“小福星……”
人群熙攘,所有聲音都随着關口人越來越多而變得模糊喧嚣,清州又下起綿綿密密的小雨,雨中有人在說話,聲音格外溫柔,格外熟悉。
“阿凝快看,我們的孩子還活着。”沈庭霖小心翼翼抱着剛包好的孩子給夫人看,語氣有初為人父的喜悅和母子平安的感恩。
窗外雨勢轉小,綿綿密密有些溫柔。魏如凝手指輕輕觸碰一下孩子紅彤彤的臉龐,難過道:“明明在下雨,都怪我非要出門去店鋪,不然就不會摔跤,導緻孩子提前出生。”
足足比正常孩子提前三月多出生,誰都說這孩子活不了。現下孩子還活着,但她仍然愧疚。
孩子突然哭了,沈庭霖一邊哄孩子,一邊照顧夫人,說:“母子平安已是上蒼垂憐,我很感激,阿凝不許再說那樣的話,也不許在心裡偷偷想。”
魏如凝聽不得孩子哭,本來還虛弱,仍堅持要抱抱孩子,抱一抱她剛出生的、還沒有一顆大白菜重的,懿懿。
沈懿連哭都沒有力氣,哭幾聲就停下,呼吸微弱到被小雨聲音覆蓋,隻心口有輕微跳動。
出生得太突然,提前給他準備的衣服穿起來都大大的,不合身,顯得本就瘦小的小身體看起來更為脆弱。
偶爾睜眼看看陌生世界,也看不了太久,好幾個月了還不會擡頭,喝奶都沒勁,喝幾口就喝不動了,他阿娘隻能讓他歇一歇,再繼續喂。
這樣很折磨喂奶的人,沈庭霖心疼夫人,找了乳娘一起照顧孩子,但沈懿很乖,不怎麼哭,喝的奶也少,他阿娘一個人就能喂飽他。
好在有在平安活着,一日日長大,六個月了,漸漸能睜眼的時間變長,小手能慢慢擡起,也知道擡頭,但不會翻身。
一周歲了,有的孩子都能不用人扶着跨步走,他還不會坐。
但他學說話很快,别人還在咿呀學語講話不清隻能嗯嗯啊啊表達情緒時,他已經能喊“阿爹阿娘”,隻是說話很累,很少開口。
一歲半了,阿娘教他坐着時能撐到一刻鐘不倒,他很安靜,摔倒了就靜靜躺着發呆,不哭不鬧。起初阿娘教他自己坐起,他努力了一下,起不來,就會繼續躺着自己玩,看看視野裡的奇怪東西都是什麼,聽聽耳邊聲音都有哪些不同。
阿娘說:“懿懿累不累呀?我們歇一歇再學怎麼坐,阿爹快回家了,争取阿爹回家時就能看見懿懿能自己坐了好不好?”
沈懿點點腦袋,小手往旁邊抓了抓,連隻布老虎都抓不起來。
阿爹很忙,但有在盡量早回家,阿爹會給他買很多很多玩具,再忙也要親自照顧他和阿娘,晚上給他喂奶,再輕輕撫摸他的後背哄睡。
沈懿使不上力氣,玩具都沒法玩。阿娘隻能把玩具都放在他身邊,或是玩給他看。沈懿眼睛很好看,桃花眼彎彎,盈盈如秋水清澈,視線緊追阿娘手裡的玩具,看看玩具,再看看阿娘,忽的伸手想玩。
阿娘把撥浪鼓放在他手裡,握着他的小手一起搖晃,沈懿目光來回盯着兩邊碰撞的小球,分辨從四面八方傳來的不同聲音,最後所有注意力被阿娘聲音吸引,忽然擡頭笑了笑。
他從小就比别的孩子學東西快,小臉也不皺巴,肌膚嫰得出水,長得極像阿娘,所有人都說他從小就是美人胚子,長大更為驚人。他極少流露情緒,因為不管是哭還是笑都很累人,但現在他笑得很乖,魏如凝瞬間被笑容感染,輕輕把他抱起來,親親他的額頭。
魏如凝沒出嫁前家中世代經商,她從小就對做生意很感興趣,如今為了孩子不得不做出犧牲,但很多時候還是得必須去一趟店鋪,有時候她會把孩子一起抱去,有時候是沈庭霖抱着孩子去莊子,更多時候他倆都忙,就讓孩子自己在家裡玩。
乳娘給他玩具,他沒力氣,抱不住,迷茫地看向乳娘,于是乳娘悄悄托着玩具的底,用鼓勵的眼神示意他再試一次,他知曉自己抱不起來,所以隻是輕輕摸摸布老虎的腦袋,順順毛,捏一捏尾巴。
他還是不會坐,也不愛說話,所以一直都是自己和自己玩。看看手指,看看腳趾,再擡頭看看天空,慢慢慢慢,再等一小會兒阿娘就會出現抱他。
他很愛笑,見誰都笑。
他的房間是家裡最好的位置,陽光充沛,冬暖夏涼,出生日那天阿爹在他房間外種下一棵小海棠,說懿懿多少歲樹就多少歲。
阿爹教他念:“海……棠……”
沈懿跟着念:“海……棠……”
阿爹說:“懿懿多大,這棵海棠就有多大,等過幾日阿爹叫人打下石桌,等懿懿長大了來你自己的房間休息,海棠樹也變得很大變大,懿懿可以邀請朋友來家裡玩,你們在海棠樹下遮陰,阿爹叫人備好酒好菜,一定讓你們玩開心玩盡興。”
沈懿很少見到其他小朋友,偶爾見到了也沒法跟他們一起玩,那些跟他一樣大的孩子都能走能跑,而他還不會自己坐。也有想跟他一起玩的,見他身形小小長得還可愛,随随便便就能不顧他意願把他抱起,經常把他吓哭。
沈懿兩歲時還是很小,好在能自己坐了。他經常一個人玩,靜靜的坐在那裡,小小的一團,像溫潤柔和好生溫養的暖玉。
他身體太小了,兩隻手都抱不住一個桃子,再小的東西到他手裡也能顯得很大。沈懿小手捧着龐然大物,彎腰啃桃子尖尖,甜甜的,好吃。
阿爹坐地上,彎腰盡量與他平視,看見他好像很喜歡吃的樣子,就很開心問:“懿懿這麼開心呀?好吃嗎?”
沈懿擡頭咧嘴一笑,眼睛彎彎的,眼眸亮亮的,笑容甜甜的,說:“好吃。”
阿爹更開心了,轉頭對福伯說:“這幾日桃子正多,福伯叫人多買點桃,咱們懿懿專吃尖尖最甜的部分,不吃桃屁股。”
沈懿奶聲奶氣跟着重複:“尖尖,好吃。”
好不容易有他喜歡吃的,沈庭霖一聽這話高興壞了,當即吩咐下去要把清州最好的那塊地買來種桃,整整七百多畝,全種成桃,桃子成熟時務必挑來最好的給他啃尖尖吃。
沈懿手上不小心沾染桃子汁水,慢慢伸手一看,果然有痕漬,于是桃子也不想吃了,幸好阿爹及時發現給他把手擦幹淨,他才繼續啃。
阿爹給他換一個小一些的他能抱穩的桃子,讓他繼續吃尖尖,心疼地摸着他小小的手指,柔聲問:“晚上想喝什麼湯呀?我們懿懿太瘦了,得多補補才行。”
沈懿想了想,搖頭,不知道,隻會笑。
不知道是不挑食,還是太挑食了反而吃什麼都無所謂,沈懿從小就胃口小小,吃什麼都沒興緻,太難發現他到底喜歡什麼。
沈庭霖滿臉慈愛,輕輕地把他抱起來,說:“阿娘快回來了,阿爹帶懿懿出門接阿娘回家。”
沈懿趴在阿爹肩頭,輕輕笑了笑,慢悠悠地跟着說:“阿娘,回家。”
沈懿三歲,越發注意幹淨。
三歲還不會走,家裡人發現他似乎是腿腳有問題,聽從大夫建議教他學走路,夏天熱熱的,哪怕是在屋内練習,他也感覺很吃力,腦袋上出了不少汗,一出汗就着急,說什麼都不肯再練。
阿娘拿着柔軟清涼的小手絹給他擦汗,哭笑不得問:“懿懿,你怎麼連自己的汗也嫌棄呢?”
沈懿拍打自己腦袋,急道:“髒,洗掉,洗掉。”
“好,給懿懿洗掉。”阿娘叫人準備水給他清洗,入水前讓他聞聞他自己的手,“懿懿先聞一聞,是香的。”
沈懿搖頭道:“不聞,不聞。”
“聞一聞嘛。”魏如凝哄他,“懿懿信阿娘,真的很香。”
但沈懿還是嫌棄。最後在阿娘的勸說下,低頭聞聞自己手心。
沈懿驚喜道:“阿娘!不臭!”
阿娘音色溫柔,說:“阿娘沒騙懿懿吧?阿爹阿娘天天給懿懿洗呢,懿懿身上香香的,汗水也是香香的。”
但身上有汗總歸是不舒服,沈懿還是堅持一出汗就洗,确保自己身上幹幹淨淨。
晚上睡覺,一進房間就發現被子換過,眼睛一直盯着被子看。
阿娘把他放在床鋪中間坐着,他慢慢低頭,小心翼翼試探性地聞一聞被褥有沒有異味,聞到香香的味道才放心。這說明是洗過的,幹淨的。
阿娘在拆發钗,視線卻一直看向這邊,看見他的動作登時笑了,說:“阿娘親自盯着洗的,洗了兩遍,很幹淨,懿懿完全可以放心。”
沈懿松了一口氣,拍拍被褥,緩緩躺下休息,但沒閉眼,自己數着手指頭玩,等着阿爹阿娘收拾好了來抱着他睡。
他有小拐杖,家裡人在身後托着他慢慢走,練習很苦,他很吃力,經常摔。練習好久,除了經常摔得滿身青紫痕迹,别無用處。
阿爹在他房間門口砌了小台階,鋪上柔軟墊子,每天都會帶他過來練習,他能自己扶着台階爬起來,靠小臂撐着台階慢慢移動。爬累了,就往台階上一趴,視線望向遠方發發呆,休息好了再直起腰繼續爬,很辛苦。
阿娘總會偷偷難過,覺得這都是因為自己摔跤讓他提前出生所緻,哪怕大夫說更大可能是因為血脈流傳,她還是自責。
沈懿無意知曉這個原因,更加努力練習,練到雙手顫抖,累得晚飯都吃不下,身上到處是摔傷擦傷。
阿娘更為難過,偶爾對他很溫柔的笑時眼角還很濕潤,沈懿發現了,摸摸阿娘眼睛,很擔心地看着阿娘。
沈懿三歲半時已經能扶着不高的台階爬很遠很遠。在阿爹的開導下,阿娘情緒漸漸好轉,眼角的淚痕越來越少,沈懿也更加愛笑,能自己坐在地上玩玩玩具,随手一拿都是各式各樣的新奇玩具。
“親親我的寶貝懿懿。”
魏如凝輕輕吻在沈懿臉頰,小小的臉親起來軟軟的,香香的,舍不得放開。沈懿很喜歡阿娘親他,每次被親都一動不動,不管在幹什麼都立即停下來感受阿娘的親親,唇角眼裡都是笑意。
阿娘身上很香,親吻也很溫柔。阿娘親好了,會說:“懿懿也親親阿娘呀。”
沈懿湊上去親吻阿娘臉頰,輕輕一碰,嘴唇軟軟的,親好了就笑,笑容像雲朵一樣軟綿。
阿娘說:“懿懿記住了,親親隻能跟阿爹阿娘這樣,再就是日後遇到心愛之人也能親親,但那時候就不隻是親臉頰,知道了嗎?”
沈懿點點頭,稚聲道:“知道了阿娘。”随即搖頭:“我不亂親别人,髒。”
“懿懿是愛幹淨的小孩子。”阿娘誇着,把他抱起來,“我們去洗手,然後吃飯飯,阿爹今晚不回來吃,阿娘喂懿懿吃。”
從小都是阿爹喂他吃飯多,阿娘也想喂,但總争不過阿爹,其實他阿爹是心疼他阿娘,想讓她好好吃飯。沈懿很少有自己吃飯的機會,小時候是手沒力氣,現在是家裡人心疼他,但他覺得他都這麼大了,能自己吃了。
于是說:“我能自己吃,阿娘不用喂我了。”
阿娘說:“阿娘想喂懿懿呀,阿娘很愛懿懿。”
于是一口自己吃,一口讓阿娘喂。
他很挑食,挑到最後什麼都能吃一點點,什麼都興緻缺缺,吃也行,不吃也行。家裡人為了讓他多吃一點,硬是花重金一批一批換最好的廚子,直到找到能多合他胃口的才留下,沈家待人一向不薄,後廚人每月領着高高的例銀,也會私下花心思琢磨孩子愛吃的口味,漸漸練就一身好廚藝。
今晚沈懿胃口還行,魏如凝在心裡默默計數,發現沈懿比中午多吃三口時笑意更為明顯,連忙吩咐廚房記下今晚口味。
晚上他們在房間玩,阿娘把他打扮成小姑娘的樣子,扮上美美的妝,臉頰撲撲腮紅,看着就是很漂亮的一個小姑娘。阿娘說:“懿懿親親阿娘呀。”
沈懿仰頭親親阿娘,然後看着阿娘,滿臉笑意。
這乖乖的模樣,魏如凝笑道:“再親一口。”
于是沈懿仰頭再親一口,繼續看着阿娘笑。
阿娘說:“阿娘想要多一個親親。”
沈懿便再親一口,這次不等阿娘開口,他親完主動又親一次,一次,再一次……覺得親很多了,才重新看着阿娘笑。
阿娘好開心,把他摟在懷裡說:“懿懿好乖,阿娘好愛懿懿。”
沈懿乖乖地讓阿娘抱,被晃來晃去也不生氣,抱着阿娘肩頭高興地笑。
等阿爹回來了,阿娘說:“阿爹回來了,懿懿親一口阿爹。”
沈懿伸手要阿爹抱,想親阿爹,但阿爹說:“先等等,阿爹先洗把臉,外邊灰塵多,臉上都是灰。”
阿娘摟着沈懿繼續晃來晃去陪他玩,逗他笑。阿爹洗好了,脫了外衫抱他,說:“好喽,阿爹洗幹淨喽,懿懿親親阿爹。”
沈懿像親阿娘一樣親親阿爹臉頰,親好了看着阿爹笑。阿爹樂呵呵說:“阿爹也親親懿懿。”
阿爹的親親不像阿娘一樣溫柔,沈懿經常被逗笑,小手拍拍阿爹臉龐,主動親一親。阿爹每天回家都好開心,會給他帶禮物回家,“懿懿看,這是什麼?”
随後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個小玩具。
“小鳥兒泥塑。”沈懿接過小泥塑,笑得很開心,“阿爹,是小鳥兒。”
沈懿摸摸鳥兒翅膀,想起白天見過的從眼前飛過的小鳥兒,有些羨慕小鳥兒會飛。
他還沒出過遠門,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模樣。阿爹阿娘一商量,決定帶他去浔州玩。
剛到魏家門口,還沒下馬車,外祖母一見到他就滿眼心疼,迎上來拉着他的手道:“小可憐都長這麼大了,乖乖,讓外祖母抱抱。”
沈懿害怕,往阿娘懷裡躲。
好多人都想抱抱他,圍着他和阿娘噓寒問暖,無不驚訝他居然真的活下來了,還活的好好的,見狀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寵溺的笑,但見他害怕,也不勉強要抱他。
魏如凝哥哥家有個比沈懿大五歲的孩子,馬上快九歲,很調皮的年紀,一見到姑姑抱着個小孩子,立馬就圍着魏如凝東轉西轉,找了個自己能夠到的位置踮着腳用手指戳戳沈懿臉頰高興道:“這就是懿懿呀,我還是你剛出生的時候見過你呢。”
難以想象那麼小一個孩子居然真長大了。
他拉拉魏如凝胳膊,急切道:“姑姑,讓我抱懿懿進去!給我抱抱!”
沈懿被他的熱情吓到,害怕地抱緊阿娘,小聲道:“阿娘,不要。”
阿娘抱緊他,拍拍後背安慰道:“懿懿不怕,是哥哥啊。”再微笑跟魏子煜說:“小煜先等等再抱好不好?懿懿怕生。”
魏子煜有些失望,但看沈懿實在害怕的樣子,隻好道:“好吧。”
魏如凝太久沒回來,她阿娘一直在看她有沒有瘦,心疼的讓她注意身體,讓沈庭霖也不要太累,苦口婆心,希望他們的小家更好。
進屋了,沈懿在陌生的地方不敢自己一個人坐,始終要阿娘抱着才行。外祖母給他吃的,他搖搖腦袋,舅母想喂他喝水,他還是搖頭,一個勁兒往阿娘懷裡鑽,不敢看他們。
對周圍環境和人都稍微熟悉一點了,沒那麼害怕了,沈懿靠着阿娘,安安靜靜的聽阿娘跟别人說話,那些人都時不時會看他,他有些害羞,換了個姿勢下巴枕在阿娘肩頭,這樣抱着,就看不見那些人了。
魏子煜繞到姑姑身後,偷偷摸摸看他。沈懿發現了,收回觀察環境的目光轉向魏子煜,視線對上,魏子煜轉了轉眼珠子,這個動作很奇怪,沈懿笑了一下,笑意不明顯。
魏子煜繼續轉眼睛,還扮滑稽臉逗他,慢慢的靠近,成功到了沈懿跟前,小聲哄道:“懿懿,我抱抱你好不好?”
沈懿害怕地喊阿娘,把腦袋都鑽進阿娘懷裡不敢出來。
“小煜再等等,懿懿很怕生。”阿娘把沈懿抱得緊緊的,低頭安慰道,“懿懿不怕,是小煜哥哥呀,你叫哥哥。”
沈懿小聲叫:“哥哥……”
魏子煜高興道:“哎!”
沈庭霖打算多陪夫人孩子在這邊住幾天,随後自己先回清州忙着生意和夫人的鋪子,讓夫人帶着孩子在這邊好好玩上一個月。夫人想娘家,與嶽母嫂嫂有說不完的話,沈庭霖就會自己帶孩子出門玩,看看不同于清州的風景,跟沈懿說:“懿懿快看,你阿娘小時候就是在這裡長大的。”
沈懿腦袋靠在阿爹胸膛,靜靜觀察阿爹所說的那些地方。
魏子煜十分熱情地給姑父帶路,這條街有好吃的,那條路有好玩的,嘴裡說個不停,眼睛卻時不時往沈懿身上瞟,心想什麼時候才能抱抱這個弟弟呢?
好在今日帶路是有用的,魏子煜嘴皮子都要說冒煙了,成功在沈懿面前混了個臉熟,此後有空沒空都去找沈懿,送玩具,送吃的,剝了皮的荔枝,切好塊兒的桃,挑了粒的草莓,數不清的玩具。
沈懿坐在地上自己玩,有時候會吃那些東西,有時候不吃,專心地玩着手裡的小算盤,晃一晃,聽算珠碰撞的聲音。魏子煜會找來一個大算盤給他玩,大的太沉,沈懿晃不動,魏子煜就會晃給他聽。晃得越厲害,算珠聲音越響,沈懿就會不自覺微笑,主動摸一摸大算盤,撥算珠算數玩,慢慢不排斥魏子煜靠近。
漸漸的,魏子煜覺得跟沈懿很熟了,伸出根手指頭碰碰沈懿的腿,沒反應,再碰碰胳膊,還是沒反應。魏子煜心喜,終于把弟弟抱在手裡,抱小寶寶一樣輕輕拍着後背哄,說:“懿懿真乖。”
沈懿太小了,比同齡孩子小上不少,抱在手上輕輕的,察覺不到重量。這不行呀,多吃東西才能長高高。魏子煜知道沈懿愛吃桃,叫管家買了很多桃來,親自動手洗淨切塊,屁股留着自己和大人吃,尖尖都給沈懿。
魏子煜說:“懿懿多吃點,你看你,都快四歲了,兩隻手還沒有哥哥一半大。”
沈懿遞給他一塊兒桃,說:“哥哥吃。”
魏子煜受寵若驚,喜滋滋張嘴。
真甜呀。
玩算盤時魏子煜故意逗他,拿高小算盤說:“懿懿拿到了就還給你。”
沈懿擡手要拿,拿不到,小聲喊:“哥哥……”
魏子煜繞到身後,說:“在這裡,懿懿回頭,站起來,走過來就能拿到。”
沈懿轉身想爬,但兩條腿都沒力氣,爬了半天紋絲不動,兩條胳膊撐着地,扭頭看魏子煜。
魏子煜驚奇道:“懿懿,你這樣好像話本子裡的鲛人,他們的尾巴到了岸上也這樣沒法動。”
他拿床單給沈懿腿裹上,自言自語:“還真像。”
輕輕捏捏沈懿的臉,逗道:“懿懿是偷偷潛上岸被我捉住的漂亮小鲛人,快叫哥哥,不然不給你松綁。”
沈懿害怕的喊:“哥、哥哥……”
魏子煜道:“哎!”
沈懿請求道:“哥哥不綁我。”
魏子煜心都要化了,連連道:“好好好,不綁你。”
解開床單,惋惜道:“懿懿腿這麼好看,怎麼偏偏站不起來呢。”
他把沈懿抱得很高很高,然後放後背背着去玩。沈懿抓緊他的手臂,害怕道:“哥哥,怕。”
“不怕,哥哥在呢。”
魏子煜道:“懿懿是男子漢,要堅強。日後娶姑娘,我還背着你去娶……不對不對,你得騎馬去,那我背你上馬,保證給你弄的風風光光的,沿途的百姓看了都得誇我們沈懿的喜宴好!”
沈懿還是怕,說:“哥哥,怕。”
魏子煜便把他換身前好好抱着。
他很喜歡抱沈懿。沈懿實在太小太輕了,抱起來輕輕松松。他抱沈懿出去玩,去每一個朋友家門口炫耀這是他弟弟,每當有人脫口而出:“你弟弟真好看!”
他便驕傲道:“好看吧!我親弟弟!”
有人想抱抱他弟弟時他就會反應迅速地後退一大步,着急道:“哎不行!我弟弟怕生,都不許碰我弟弟!”
炫耀結束,抱着心愛的弟弟回家吃飯。
沈懿乖乖地趴在他的肩頭,有時候會圈住他的脖子看自己手上有沒有髒東西,發現很幹淨時就很放心,打個哈欠趴在哥哥肩頭睡覺。
魏子煜隻覺得沈懿身體變得軟綿綿的,像是把全身所有重量都壓在他身上,小臉貼着他脖頸,好近。
魏子煜屏氣聽了聽,聽見小孩子均勻的呼吸,頓時樂得找不着北,連呼吸都放緩,更小心地摟住沈懿後腰,一小步一小步往家趕,唯恐走快了心跳加速的咚咚聲會打擾弟弟睡覺。
休沐結束,魏子煜需要去學堂,煩得要死,抱着床柱子不想出門,被他阿爹一腳踢在屁股上,肯出門了。
下午剛下學回家,急匆匆往家趕,姑姑和阿娘在給祖母量身要做新衣服,而沈懿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在一邊,低着頭不知道在幹什麼。魏子煜湊近,發現他拖着手帕在擦衣服。
魏子煜瞧了瞧,問:“衣服怎麼了?這不挺幹淨的嗎?”
沈懿搖頭,說:“泥,髒。”
魏子煜仔細瞧了瞧,才發現有小灰塵。這麼細,這都讓沈懿發現了?
魏子煜蹲下來,拿過小手帕去沾水,說:“不怕,哥哥給你擦。”
沈懿便打量自己的手,這一看,手果然也髒了,便說:“哥哥,手也髒了。”
魏子煜仔細研究他手心,隻在其中一根手指頭看見一點小灰塵。他幹脆把沈懿抱進屋,說:“不怕,哥哥帶你去洗手。”
“謝謝哥哥。”沈懿嗓音稚嫩道。
魏子煜覺得小孩兒太可愛了,腦瓜子一轉,第二天給姑姑留張紙條就把沈懿抱去了學堂。沈懿很安靜,雖然聽不懂,但也跟着聽,兩隻手都放在書案上,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他人小,坐在哥哥懷裡也小小的,先生甚至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休息時間魏子煜帶他和同窗玩,他害怕生人,全程抱緊魏子煜,他抱哥哥越緊,看起來越害怕,那些人就越逗他,拿好吃的哄他,吓唬他要抱他。越逗他,他越不說話,整個人都藏哥哥懷裡。
有人非要抓他手,吓得他把手也縮起來藏在哥哥懷裡,幸好哥哥趕走那些人,始終緊緊抱着他,一點也沒有松手。
下學後魏子煜背着他出學堂,剛出大門,看見阿爹阿娘祖母姑姑整整齊齊在門口等他們。
回家哥哥挨了揍,在祠堂跪了一個時辰,沈懿到處找他,他跪好後揉着膝蓋出來,一看見沈懿又不長記性,還想明天繼續把沈懿帶去學堂,但魏如凝也長記性,壓根就不開房門,連進都不讓他進。
要回清州的前一晚,魏子煜按耐不住,終于把孩子抱回自己房間想一起睡,他還特意換了新被子,叫人做了一個好小好小的睡枕,把沈懿往床鋪上一放,翻箱倒櫃把玩具也丢上去,最後自己脫衣爬上去,拿玩具哄沈懿玩。
沈懿沒怎麼玩過這些,一個個抱起來看一眼,聽魏子煜給他講解。
聽着聽着有些犯困,他一向睡得早,但阿娘不在這裡,眼睛找來找去沒看見阿娘,便往床邊爬要下去,魏子煜忙拿來提前準備的姑姑的衣裳給他聞着,哄道:“懿懿不走,跟哥哥睡呀,哥哥哄你睡覺。”
說着把孩子放進被窩,蓋好被子,輕輕拍着沈懿後背,生疏地唱着搖籃曲,居然還真把人哄睡着了。
離别前魏子煜很是不舍,一再拉着弟弟的手約定一定要再見,他一定要去清州玩,讓沈懿也要多多來浔州。
沈懿還不懂得什麼是分别,隻是看哥哥揮手,也迷茫地跟着揮手,馬車都離開好遠還趴在側窗一直揮。
回家後沈懿仍舊一個人玩,要不就是努力學走路,經常看着很孤獨。
四歲了,正好他生辰是重陽節,陸續還未成親,節令都來他家過,沈庭霖看着孩子過生辰還在自己努力學走路的小身影,用開玩笑的語氣跟陸續說着心酸話:“你趕緊成親給我的懿懿生個小朋友一起玩。”
陸續笑着答應:“行,我從明兒開始,每個月至少相看三位姑娘。”
練習走路真的很辛苦,沈懿站不穩,所有力氣都用手臂撐着,撐疼了就歇一歇,改用小拐杖練習。
阿爹阿娘心疼他總是一個人玩,想給他找個朋友。天氣好時阿娘帶他出門,随便走走看能不能遇上同齡小朋友一起玩一玩。
武家老三跟阿娘在恣甯街上的攤子賣果幹,隔的遠遠的,看見沈懿後就目不轉睛一直盯着看,心想這個人可真好看。他站在原地聽了聽,聽到沈夫人在給沈小公子找朋友一起玩,于是拉拉阿娘袖子,毛遂自薦道:“阿娘,我想跟沈小公子一起玩。”
阿娘正在忙,也沒看看他衣着是否得體,随意道:“去吧去吧,趕緊走,别叨擾我,忙着呢。”
武老三跑到魏如凝跟前,身上髒兮兮的,仰頭時臉上還有泥點子,他伸出手,捧着趁他阿娘不注意時順來的果幹,說想跟沈懿交朋友。
沈懿不接,抱緊阿娘小聲說:“泥,髒。”
魏如凝還未來得及替他拒絕武老三,武老三已經上手拽他袖子,要跟他說話:“你理理我呀,我想跟你一起玩。”
沈懿低頭一看,袖子上留下一個髒兮兮的手指印,着急地甩袖子,但武老三抓得緊,他甩不開,吓哭了:“阿娘,阿娘,髒。”
阿娘替他搶回袖子,帶他回家他才終于不哭。換了衣服,翻來覆去檢查自己新衣服的袖子,不髒了,才松口氣。
第二天阿娘繼續帶他出門玩,看能不能遇到小朋友。
武老三這次洗了手,特意在自家攤子後等着,看見沈懿出門了,很開心,蹦蹦跳跳假裝不經意靠近,給他看自己洗幹淨的手,說:“你看,我洗手了。”
但是武老三臉很髒,所以沈懿仍舊不想跟他玩。
魏如凝委婉拒絕武老三,抱孩子去家附近的草坪玩,春風拂面,他們在草地鋪了毯子,沈懿坐上面吃阿娘帶的零嘴,與阿娘一起看風景。
武老三偷偷跟來,漸漸靠近,在他們的不遠處席地而坐。武老三比沈懿大一歲,看着高高的,魏如凝怕他像昨天那樣突然抓沈懿袖子,所以一直讓人防着。但武老三昨天回家也反思了很久,覺得自己很冒昧,他沒想弄哭沈小公子的。今日專門帶來最喜歡的玩具,很堅持想跟沈懿做朋友。
魏如凝見武老三沒有過分舉動,也不好意思趕人家走。
武老三越挪越近,到跟前了,很開心地跟沈懿說:“你好漂亮,我們一起玩吧!我有一個布老虎,特意拿來跟你一起玩。”
布老虎也髒兮兮的,沈懿沒接,反而找出自己的小帕子,舉高了示意武子把臉靠近一些,聲音也乖乖的,軟軟的,說:“臉,髒了。”
武子聞到飄香,緊接着柔和的布帛在自己臉上移動。
沈懿在給他擦臉。
于是把頭低得更甚,到最後幹脆趴在沈懿面前,用手肘撐着自己的臉,乖乖地任由沈懿給他擦臉,完完全全享受其中,第一次知道心花怒放是什麼意思。
為表感謝,武老三把自己唯一的玩具給沈懿,熱情道:“布老虎,給你玩。”
沈懿隻看上一眼,連連搖頭,“不要,髒。”
武老三家裡很忙,阿爹阿娘都沒時間管他,因此每天都髒兮兮的,根本意識不到什麼是髒,他急于表達自己的感謝與熱心,很堅持道:“不髒,你抱一抱,我每晚睡覺都會抱着睡,很舒服的!”
沈懿還是搖頭,試着遠離,急道:“不要!”
魏如凝及時把沈懿抱在懷裡,想生氣又怕給武老三幼小的心靈留下傷害,畢竟也隻是五歲的孩子。
魏如凝還算溫和道:“武子自己玩吧,懿懿不喜歡這個,不用給我們。”
她甚至拿給沈懿準備的零嘴給武老三,想讓他不要來找沈懿。就在她偏頭的瞬間,下人也來不及攔的當口,武子覺得沈懿看不起自己,強勢地把布老虎塞沈懿懷裡,說:“拿着,今晚你可以帶回家抱着睡。”
沈懿直接哭了。
沈懿對武老三有了陰影,再見面時看都不看武老三,抱緊阿娘脖頸說要回家。
最近他在家練習走路已經到了沒人勸得動的地步,手臂和膝蓋經常有傷,阿娘心疼他,練習到一定時間就會帶他出來走走,也當放松一下,不想抱他回家繼續練。
因此他們走了前幾日相反的方向,希望不要再遇見武老三,但武老三總能找到他們,堅持不懈地拿着唯一一個髒兮兮的玩具來找他玩,獻寶一樣把布老虎舉得高高的,請求道:“跟我玩啊,我想跟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