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一日?”
“不夠?”他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不怒自威的震懾力。
“小人自知才疏學淺,可為大人效忠之心卻是日月可鑒,請大人看在小人一片赤誠的份上,再寬限一日,小人在此謝過了。”景暄和抱拳,将拳頭舉過頭頂。
萬靈安的目光劃過她清瘦的身姿,眼前之人明明十分谄媚,還很圓滑,卻不讓人讨厭,甚至有如沐春風之感。
沉吟了一下,道:“好,那本官就給你兩日時間。”
“但憑大人差遣!為大人辦事,小人上刀山下油鍋,萬死不辭!”
景暄和彎腰深深地施了一禮。
像一棵紮根在塵埃裡、經過風霜雨淋的野草。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萬靈安突然問。
順天府的捕快何其多,雖然名字隻是個代号,但也要對得上人不是?
“小人名叫景暄和。”她恭敬道。
萬靈安一愣。
“是哪兩個字?”
“暄和,取自唐朝詩人杜荀鶴的詩句——‘野吟何處最相宜,春景暄和好入詩’”。
誰知,站立的上位者卻陷入了沉默,景暄和不敢擡頭,隻覺得頭頂有一陣刺骨的涼意。
萬靈安的目光像兩道鈎子,似乎想穿透她。
眸中多了許多複雜的情緒,可這些情緒全部化為了自嘲。
是啊,怎麼可能是她,莫說年齡不同,就連所在的時空都不同。
他們之間,可是隔着五百多年的時光呢。肯定隻是巧合罷了。
“知道了,退下吧。”萬靈安聲音很淡,好像墨水暈入了海中,再也聽不出一絲情緒。
***
次日清晨,景暄和起了個大早,本打算與阿呆先去監牢看看疑犯的口供,卻遇上一陣疾雨,無奈,二人隻好在近處的茶坊點了杯清茶順便躲雨。
三月煙雨之中,薄霧似半掩的一紙卷軸,無聲無息地鋪開。景暄和托着腮,伸出手接住瓦上落下的細雨,隻覺得掌心涼嗖嗖的。
“據我所知,夫子是在下早課後吃了學生母親親手做的桂花糕而亡的,官差在學生的房間搜出了砒霜,此案一眼看去,實在與學生脫不了幹系。
隻是他怎麼也不承認,料想口供也無太大的參考價值,是以我們看完口供之後,還是得去夫子的墓地開棺驗屍。”
景暄和長長的睫毛落下一瓣陰影,卻見阿呆正盯着自己,不禁敲了下他的腦門,道:“别以為你現在戴着人皮面具,我就看不出你的表情,你這呆瓜又在發呆吧。”
阿呆吃痛地揉了揉腦袋,道:“老大你又打我,每次你想不出案情都要敲我一下,我算是明白了,哪天你成為神捕之時,就是我小命不保之日!”
都說長得好看是上天眷顧,可放在阿呆身上就是一件徹頭徹尾的黴事。
記得阿呆剛入職時,每巡街一圈都會收到一筐姑娘們送的蔬菜瓜果,有次一位膽大的姑娘與阿呆搭讪——“公子這是去哪兒?”姑娘害羞地問,一張帕子被手指攪得發褶。阿呆施了個禮,回複道:“大嬸有何貴幹?”
“……”
于是乎,為了避免阿呆被人痛扁,景暄和便送了他一張人皮面具,也算替他的生命安全着想。
誰曾想,另一桌的幾位書生卻開始高談闊論起來了。
“順天府多奇人,你們難道沒有聽過于景漣大人家的千金嗎?”
“你說的可是那放着女紅刺繡不做,整日與蛇蟲鼠蟻為伍的千金小姐于歌笛?”
景暄和一愣,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有人記得這身體的原主。
于歌笛本是左都禦史于景漣的千金,于景漣一生清正,剛直不阿,卻因為得罪宦官頭子被下了诏獄,慘死獄中,全家都被牽連。
穿越後,景暄和自動有了于歌笛的記憶,當年于家被抄之時,于歌笛才十歲,母親本想護着她和弟弟拼死從流放的路上逃走,卻被抓了回來。
三人被官兵暴揍了一頓,母親為了護着他們挨下了大部分拳頭,倒在血泊之中,她弟弟摔下了懸崖,不知死活。
在流放到苦寒之地的七年後,于歌笛因為生了一場大病一命嗚呼了,被官差丢到了亂葬崗。
誰知陰差陽錯之下,景暄和穿越到了她的身上。
青衣書生這時卻緩緩道:“于歌笛美貌驚人,隻是早年性格耿直,最不喜說假話,對于谄媚、溜須拍馬之人更是深惡痛絕,誰道命運無常,剛與萬家的公子,也就是現任内閣首輔萬靈安大人定下婚事,就家破人亡,真是天妒紅顔啊。”
布衣書生捋了捋胡子說:“也怪那于景漣不識擡舉,不懂審時度勢,東林黨與閹黨之争一向水深火熱,大明十二監,就屬司禮監掌印太監魏福忠獨攬大權,人稱‘九千九百歲’,于景漣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做非要上書魏公公二十四條大罪,反落了個貪污的罪名,最後卻被下到诏獄中,受盡折磨而死。”
“诏獄?傳言那不是人間的十八層地獄?”
“可不是?聽說于大人先是被杖打了四十大棍,拶手一百次,在他皮開肉綻之後,又用一根長鐵釘穿入腦内,土囊壓身而死,他的死狀十分慘烈,以至于當屍體被領出去之後,竟已腐爛,狀況慘不忍睹。等放入棺材的時候,僅剩破碎的衣物和幾根殘留的骨頭,真是想想都可怕呢,不過此事還有另一個版本,恐怕很少人知道。”
“什麼版本?”
“于景漣出使西域時,曾找到一張前朝的藏寶圖,傳言這藏寶圖是前朝最後一任儲君所繪,本想交給子孫作為複辟大業的資本,卻終是失敗。閹黨正是聽聞這一消息,才栽贓于大人貪污,奇怪的是,抄家之時,那圖卻不翼而飛了。
我猜那于景漣表面剛正不阿,實際上也是見錢眼開的宵小之輩,這筆寶藏,八成是被他占為己有了,隻可惜,有命拿沒命花啊……啊——”
布衣書生的頭上突然被澆了壺茶,淋得像落湯雞一般。
“誰?誰幹的?”
書生一拳捶在桌面上,怒氣霍然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