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東西甜,我高血壓,不能喝。”
桑青青鼓起嘴巴,端起自己那碗汽水,往瓶子裡倒回去半碗,還剩一半在碗裡。
“高血壓又不是高血糖,喝一點沒事。”
她笑眯眯地把那半碗汽水推到吳秀英手邊。
吳秀英沒接,冷着臉說:
“這種齁了吧唧的東西隻有你們小孩子喜歡喝,裡面放了色素和糖精,還以為是什麼好東西呢。”
一旁埋頭吃飯的桑順生笑了一聲,把自己的那碗汽水也倒了一半進吳秀英手邊的那個碗裡。
“你這個老太婆,讓你喝就喝。這汽水涼涼的、甜甜的,喝了心裡快活。”
他一向沉默寡言,也很少笑,那張幹巴巴的臉此刻笑起來顯得很慈藹。
吳秀英瞥了一眼桑順生,沒好氣道:
“你就跟個小孩一樣,還喜歡喝小孩喝的東西。”
她嘴裡依舊罵着,但臉上已經有了笑意。
桃樹下又吹過來一陣風,旁邊的菜園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熟了幾顆西紅柿,紅彤彤的,在夕陽的光影裡看起來像是幾個可愛的小紅燈籠。
桑青青拿起手裡的那半瓶汽水,學着電視劇裡那些豪情萬丈的綠林好漢,道:
“來,我們幹個杯!”
一隻青蔥的手和兩隻蒼老的手舉着汽水瓶和碗在半空中碰杯,黃澄澄的汽水在瓷白的碗裡晃動了一下,細細密密的氣泡在碗裡沉沉浮浮又煙花一般炸開,像是穿着小靴子踩在了鋼琴鍵上,跳躍着歡快的音符。
桑青青仰頭喝了一大口冰汽水,深吸一口氣,閉眼感受着晚風。
真好。一切都很好。
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桑青青歎氣全是因為滿足。
吳秀英卻瞪了她一眼,不滿道:
“沒事别歎氣。”
桑青青知道吳秀英不喜歡她歎氣,聽話地“哦”了一聲。
她夾了一筷子炒紅薯藤塞進嘴裡。
紅辣椒絲炒紅薯藤,青的紅的混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誘人,紅薯藤清脆,辣椒絲鮮嫩,又香又辣,爽口極了。
吳秀英扭頭看着桑青青大快朵頤的模樣,突然開口道:
“考不上大學又不是沒飯吃,以後别歎氣了。”
桑青青一愣,腮幫子一軟,突然覺得嘴裡的紅薯藤也嚼不動了。
她沒看吳秀英,也沒說話,捧着那汽水瓶“咕咚”一下又喝了一大口。
吳秀英是個閑不下來的性子,吃完了飯,就要站起來收碗。
桑青青眼疾手快地護住自己的碗和剩下來的一小盤炒紅薯藤,道:
“奶,我還沒吃完呢。”
吳秀英今天脾氣還算好,不僅沒催她,反而語氣溫和地說:
“你慢慢吃,吃完了把碗放在水池裡就行。”
桑青青點點頭。
“嗯,我知道啦。”
桑順生吃完就撂下手去打牌了。
桃樹下的小桌子邊隻剩下了桑青青一個人。
她優哉遊哉地夾起一小根紅薯藤,放進嘴裡慢慢地嚼。
明明是鮮辣的味道,嚼到後來,她卻覺得甜滋滋的。
吳秀英洗完碗,又洗了一個澡,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拿着扇子串門聽八卦去了。
夕陽還沒完全落下去。
桑青青吃完了晚飯,又去菜園裡扯了兩個西紅柿,躺在堂屋的涼床上,一邊哼着歌一邊啃西紅柿。
夏日炎熱,鄉下家家戶戶都有一張涼床,涼床是用竹條做的,說是涼床,躺上去也不多大涼快,竹條的縫隙還總是會夾到她的肉。
好在前門和後門都開着,有穿堂風吹過,這樣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真的也就不覺得熱了。
桑青青嘴裡嚼着酸酸甜甜的西紅柿,盯着夕陽看了一會兒,眼皮就沉得擡不起來了。
迷迷糊糊間,她又做了一個夢。
這回桑青青沒有夢見“鬼屋”裡那個兇兇的少年,而是夢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還是她讀小學的時候。
有兩個男同學跟着她來家裡告狀,恰好桑建平和胡愛華都在家裡,桑青青怕得要死,站在那裡恨不得把頭埋進胸膛裡。
桑建平黑着一張臉聽完了兩個男同學的告狀,又客客氣氣地把人送出門。
桑青青見桑建平送完了人轉身朝屋裡走來,她吓壞了,立馬兔子似的鑽進了房間裡不敢出來。
她躲在房間裡,心裡想桑建平肯定要帶着棍子進來狠狠地打她一頓。
可等了半天也沒見桑建平進來。
突然,房門被推開了。
是胡愛華進來拿衣服。
桑青青一下子跳上床,用被子捂住頭,隻露出一雙眼睛,問:
“爸爸是不是生氣了?他是不是在找棍子要打我?”
胡愛華本來臉上沒什麼表情,現在見到桑青青鹌鹑似的,忍不住湊過來點了一下她的腦門,繃不住笑道:
“你爸沒生氣,他高興呢。”
桑青青一愣。
高興?
胡愛華被她逗笑了,臉上的表情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還帶着一點說不出來的驕傲:
“你爸高興他有個厲害的女兒。你要是被人打了,你爸才生氣呢。”
她話鋒一轉,又叮囑道:
“不過你以後在學校裡可不能打架了。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能總是和男孩子打架呢,要是人家發了狠把你哪裡打壞了怎麼辦?”
桑青青睜大了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胡愛華。
夢中的一切都籠罩着一層金黃色的濾鏡。
胡愛華女士那張年輕的臉看起來是那麼的柔和溫柔。
朦朦胧胧間,桑青青睜開眼睛。
眼前的一切依舊如夢中一樣,籠罩了一層金黃色的濾鏡。
依舊是黃昏,依舊是在這間老屋。
她卻已經長大了很多。
傍晚時分醒來,經常會産生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從田野間吹過來的晚風吹落了少女低聲的歎息。
桃樹的枝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桑青青扭頭去看,猝不及防地對上了少年平靜無波的眼神。
他站在院子裡,夕陽的光影将他的颀長的身影拉得更長,一直延伸到桑青青面前。
少年看着她,問:
“桑順生家是在這裡嗎?”
那一刻,桑青青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心裡想的是——
糟了,他來告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