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站在衆人好奇的目光中,面色淡定,坦然自若,道:
“桑師傅,我來剃個頭。”
聽到這話,旁邊的桑青青一愣。
對啊!她怎麼沒想起來這事。
桑順生是個剃頭匠,這少年找他自然是為了剃頭!
也不怪桑青青沒往這方面想,主要是這少年長得挺帥,氣質也很時髦,一看就是城裡過來的,一般像他這樣的人是肯定不會找村子裡的老剃頭匠剃頭發的。
桑青青盯着少年的側臉發怔。
那少年轉頭看過來,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不知道是不是桑青青的錯覺,對方眼裡好像有種若有似無的笑意。
她疑心對方是在嘲笑自己。可仔細去看,那少年分明又是一副極為正經的模樣。
聽到有生意上門,坐在牌桌邊的桑順生立刻站了起來,他從旁邊看熱鬧的人裡拽出來一個替自己打牌,麻溜地帶着兩人回了家。
回到家,桑順生領着少年先去洗了頭,洗完頭又搬出一條闆凳,讓少年坐在院子裡。
桑青青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百無聊賴地翻着書。
她這次走得匆忙,沒有來得及帶上書,家裡隻有一些小時候的漫畫書和故事書。
舊書新讀,有時候讀的不是書,而是想和時光那頭的自己對話。
桑青青翻每一本舊書都覺得格外有意思。
院子裡,桑順生熟練地把一條幹毛巾展開披在少年肩膀上,問:
“你要剪個什麼樣的頭?
“短一點的。”
少年答。
桑順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打量了一圈少年的頭發,又道:
“你這頭發挺好看的,為什麼要剪短?”
不怪桑順生有這個疑問,桑青青在旁邊看着也覺得可惜。
這少年的發型應該是現在最流行的微分碎蓋,長短剛剛好,劉海雖然稍稍長了一點,可落在他那雙形狀好看的眼睛上,随風蕩呀蕩的,看起來十分潇灑。
“明天鎮子裡辦龍蝦節,我要去幫忙,頭發剃短點,精神些。”
少年說。
見對方堅持,桑順生點點頭:
“好的。”
有錢不掙是王八蛋。
他拿出一把锃亮的剪刀,麻利地開始為少年剪頭發。
夕陽快要落山了,院子裡的光線變得昏暗起來。
桑青青站起來,走到一旁,把院子裡的燈打開。
明亮的日光燈瞬間點亮了整個院子。
她走到涼床邊拿起剛才沒吃完的西紅柿,回到角落裡,坐在小闆凳上,一邊啃着西紅柿一邊翻着膝蓋上的漫畫書。
這是一本少女漫畫,不僅内容瑪麗蘇,名字也很羞恥,好在它的封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否則桑青青也不敢就這麼堂而皇之地捧着看。
桑青青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好學生,這本漫畫還是上初中的時候一名女同學塞給她的,當時班主任臨時決定要在班裡來一次大搜查,或許是因為桑青青一向是個乖巧的尖子生,這本藏在她書包裡的漫畫書就這麼成為了“滄海遺珠”好端端地保存了下來。
後來不知道怎麼了,這本書就一直留在了桑青青這裡。
此刻她翻着那已經泛黃褪色的漫畫書,看着紙張上少男少女冒着粉紅泡泡的對話,忍不住感歎了一聲——
果然,長大了就是好。長大了就會擁有一定的自由。小時候不敢幹的事情,長大了發現不過也是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
可是現在的桑青青卻覺得這漫畫書的内容實在太幼稚太虛浮,再也沒了當初做完作業偷偷拿出來飛快地掃一兩眼的那種興奮感和禁忌感。
看來長大了也不一定完全是件好事。
有時候自由加上了枷鎖,才更覺珍貴。
院子裡很安靜,隻有桑順生手裡的剪刀和推子發出來的聲音。
“咔嚓咔嚓”。
桑青青翻了幾頁,覺得有些無趣,她擡頭去看遠處的天空。
院子正朝着西邊,夕陽已經徹底落山了,天空泛着靜谧美麗的藍調。
她支着下巴看着天空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傳來了那少年的聲音。
“謝謝。多少錢?”
“五塊錢。”
桑青青回過神,這才發覺撐着下巴的手已經微微發酸。
不知道為什麼,她沒回頭去看那少年。
一直等到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桑青青這才做賊似的偷偷回頭去看。
那個叫“李悟”的少年已經消失在了一片朦胧的夜色中。
他竟然真的沒有告狀。
桑青青的心裡突然又歡喜又憂傷。
歡喜可以理解。
憂傷卻說不清楚。
“青青,你把地掃一下,那邊還等着我。”
桑順生丢下一句話就匆匆離開了。
“吱呀”一聲,院門開了又合上。
明亮的白熾燈吸引了不少蚊蟲過來,它們繞着燈泡打轉,偶爾一兩隻撞到了燈泡,發出一聲極細小的“砰砰”聲,然而即使撞到了滾燙的“南牆”,它們還是不知疲倦地圍成一圈嗡鳴飛舞着。
桑青青看着那些盤旋的飛蟲,忍不住又輕輕歎了一口氣。
好在吳秀英不在,聽不見她的歎氣。
天空中那美麗的藍色也漸漸褪去了,黑夜真正籠罩了這個寂靜的鄉村。
桑青青站了起來,拿起掃帚和簸箕,走到院子裡,一下一下地掃着地上的碎發。
院子裡又恢複了一片安靜,隻有細碎的“沙沙”聲和蚊蟲哼鳴的聲音。
桑青青忍不住盯着地上的那些頭發。
少年落在地上的發絲又粗又硬。
莫名讓她想起那晚他兇巴巴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