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姝見他露出兇相,心中“咯噔”一下。
她當然知道三子這話隻是虛張聲勢,但現在天已經黑了,加上蘑菇園偏僻周圍沒有其它人,要是惹怒了三子,他真的狗急跳牆,那自己就是真的危險了。
陶姝握緊手機,正猶豫要不要撥通報警電話。
突然聽到有人冷笑了一聲。
她回頭去看——
朱宏抱着雙臂靠在旁邊的電線杆子旁,似笑非笑地望着三子。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竟然一點聲音都沒聽到。
“桑慶強,我怎麼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已經變得這麼厲害了?人家的種植園開不開得下去,還得您老人家批準?”
朱宏的語氣揶揄又諷刺。
陶姝一愣,随後目露喜色,喊了一聲:
“小朱主任!”
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她改口道:
“朱宏,你怎麼來了?”
朱宏沖她笑一笑,擡腳朝這邊走過來,說:
“村裡最近不太平,村長讓我晚上沒事在周圍多巡查,剛好逛到你這裡。”
看到朱宏的臉,三子立刻縮了縮脖子。那天龍蝦節現場,就是朱宏沖上去按住他的。朱宏年輕力壯,抓三子就跟抓小雞崽一樣,加上村幹部大大小小也算是個官。
三子一看見他立馬熄了火,換上了一副谄媚嘴臉,說:
“小朱主任,大晚上的還要工作啊,辛苦辛苦!”
朱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
“最近村裡出現了不安定分子,我們身為村幹部的,當然要多操點心,不然要是出現意外,又要驚動一次警察,那就不太好了。”
三子臉色讪讪,連聲說:
“您忙,您忙。我先回去了。”
朱宏沉着一張臉不說話。
三子麻溜地走了。
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土坡後面,朱宏這才回頭看着陶姝,問:
“你吓到了嗎?”
陶姝搖搖頭,答:
“沒有。”
害怕當然是有的,但一個人在外面生活這麼多年,她早已經學會了淡定。
“你放心,明天我會處理好這個問題,三子以後不敢來找你麻煩。”
朱宏保證道。
陶姝擡頭看他。
朱宏的個子很高,這樣低頭看着她,那高挺的鼻梁在半邊側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陶姝記得以前聽人說過,男人的鼻子很重要,一個男人面相的好壞,很大程度上都靠一個鼻子。
她不知道具體什麼樣的鼻子才算是好看,但是朱宏的鼻子和他那張臉看起來很搭,像是一座堅毅的小山峰,線條流暢漂亮。
他的氣質是有些吊兒郎當的,但因為有了那個鼻子,又莫名讓人覺得安心可靠。
見陶姝沉默,朱宏以為她還沒從剛才的驚吓中回過神來。
“怎麼樣?現在天還早,要不要出去兜兜風?”
話說到這,朱宏頓了頓,又沖她露出一個俏皮的笑,繼續說:
“不對,不能叫兜風,應該是散步,我的車被我的表弟借走了,他今晚要去約會,我們倆現在隻能坐11路公交車了。”
說着,他沖她輕輕地晃了晃自己的長腿。
朱宏這張潇灑風流的臉做起這種賣乖的小動作倒是一點不維和。
陶姝抿抿唇,被逗笑了,她低頭看着腳下那野蠻生長的野草,輕輕用腳尖碾了碾,道:
“好啊。”
這樣的夏夜,正适合散步。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閑話,沿着那條杉樹路一路走走停停。
鄉村裡沒有娛樂場所,也沒有什麼公園草坪,兩人隻能漫無目的地閑逛着。
或許是今晚的氣氛實在太好,兩人就這麼并肩走着,過了不知道是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又或者是更久,誰都沒有提出要結束這場臨時起意的散步。
朱宏的目光望向遙遠的夜空,突然說: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陶姝自然沒有意見。
兩人沿着那條杉樹路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最後在一個漆黑的龐然大物面前停了下來。
陶姝擡頭看着眼前這個十分有年代感的破舊建築物,分辨了半天,依舊有些疑惑:
“這裡是……學校?”
與其說是學校,不如說更像一個廢棄的廠房,牆面斑駁不堪,鐵門生了鏽,連門窗玻璃都碎了好幾塊,外面破損的圍牆上還用鮮紅的油漆刷着幾個已經不堪辨認的大字,但中間空地上豎着的一根光秃秃的旗杆又分明昭示着這裡以前是個教書育人的神聖場所。
朱宏推開面前那扇鏽迹斑斑的鐵門,側身給陶姝讓出一條路。
“這是我小時候讀的小學,後來村裡的小孩變少了,小學不好招生,附近幾個村的小學隻能合并成一個學校,我們村的這個小學也就關閉了。”
他站在長滿雜草的操場中央,環視着眼前這個空蕩蕩的廢棄小學。
“我聽說這裡後來租給了一家服裝廠,那個服裝廠前些年也倒閉了,現在這裡已經荒廢了。”
陶姝在朱宏的話語裡聽到了一絲傷感,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
用“安慰”這個詞,好像有點太重了。
這畢竟不是什麼值得刻意去安慰的事情。
可這樣的情景如果不說點什麼,又顯得太木讷冷漠了。
于是陶姝隻能模糊地說了一句:
“時代在變,人也在變,萬事萬物都會改變的。”
朱宏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轉頭看着她說:
“以後農村裡的人會越來越少的,年輕的都出去了,年紀大的走了一個就少一個。”
他彎腰扯下兩根狗尾巴草,在手中熟練地擺弄着,又是打圈,又是穿孔。
“你知道嗎?光是我們村今年就走了七個老人。七個,聽起來不是很多對吧?可是今年七個,明年再七個,很快那些老面孔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再過幾十年,這裡還剩下什麼。”
夜色中,陶姝望着朱宏低頭擺弄狗尾巴草的側臉。
“我覺得現在像你這樣的年輕人願意回村裡來做這麼枯燥落地的工作本來就很難得了,而且你還保持着這種熱忱和激情,其實真的很厲害,也很讓人佩服。”
她發自内心地說。
“雖然這麼說有點肉麻,但是你現在在做的事情很偉大。”
朱宏轉頭看向陶姝,對上她真摯的眼神,他笑了笑,道:
“偉大不至于,熱忱和激情确實是有的,但回來的這幾年也早就被消磨完了。現在更多的……其實是一種責任吧。”
他把手裡的狗尾巴草“二胡”遞給陶姝。
陶姝接過那個充滿童趣的“二胡”,低頭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
兩人又沒說話了。
自從上次交流完北漂生活的經曆之後,他們中間好像達成了一種淡淡的默契,明明不算熟悉的兩個人,現在在一起安靜地待着,就算不說話,也不會覺得尴尬。
操場上布滿灰塵和雜草,隻有升旗台旁的石頭階梯還算幹淨。
兩人坐在上面,仰頭看着夜空中的星星。
陶姝低頭輕輕地扯着手中的那個狗尾巴草“二胡”,又擡頭盯着那閃爍的星子看了許久,突然開口說:
“等種完這一批蘑菇,我可能就要離開這裡了。”
朱宏一愣,轉頭望向她。
陶姝沒有看他,她平靜的雙眸隻注視着面前那個意味不明的夏夜。
朱宏沉默了,這次的沉默很短暫,他很快就釋然一笑,說:
“是啊,這片土地,留不住人。”
陶姝說:
“可它留住了你,不是嗎?”
朱宏沒說話。
陶姝繼續說:
“朱宏,你是一個好人。”
聽到這話,朱宏牽起嘴角,勾出一個笑:
“這麼快就發好人卡了?”
陶姝說: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朱宏又笑了,笑着笑着,他就不笑了,問: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陶姝搖搖頭,說:
“繼續出發吧,人生嘛,總要有重新上路的勇氣。”
聊到這裡,對話好像有點沉重了。
兩人又是沉默。
陶姝臉上揚起一個笑,換了一個話題,問:
“對了,上次你提到的那個小偷,你打算怎麼處理?”
朱宏似乎沉浸在某種思緒中,聽到她的話,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直到轉頭對上陶姝疑問的眼神,他才如夢初醒似的。
“哦,暫時還沒想好,他的情況有些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