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着長姐的話,愣在了原地。
對啊,我為什麼不去質疑那些内容明顯偏頗的規定的合理性?我又為什麼會笃定祭酒說的話就一定是對的呢?我認真的思考了這兩個問題,并很快找到了答案。這全是因為祭酒是國子監裡說話最有分量的人,當他一開口,我就下意識地同意了他經由這個身份透露出來的關于國子監的一切言語。然而歸根究底,我認可的到底是他話裡的内容,還是“國子監祭酒”這個身份?
為什麼世人會去不假思索的去接受經由這個身份說出的規矩,又為什麼不去考慮這個規則存在的必要?當制定規則的權利被集中在部分人的手中時,他們會極盡可能的,去淹沒質疑的聲音。待到質疑聲被淹沒時,其他人就隻能聽到受益者的歡呼。于是一項項并不公允的規定便堂而皇之的存在于這世間,盡管後人不明所以,卻還是将其奉為圭臬。
究其緣由,不在乎是因為他們就是這些所謂規矩的受益者。
他們會說女子身嬌體弱,最适合待在内宅裡料理内務,可是曆史上出現過洗夫人,出現過武皇,也出現過戰功赫赫的公主。在這漫長的歲月史書裡分明出現過這多形形色色的女子,可是他們隻會去強調班昭所書的《女誡》。他們會将将那三從四德挂在嘴邊,卻又鮮少提及她續修史書等光輝事迹;他們會驚歎謝道韫的詠絮之才,将其認為是女子才華的象征,卻同樣,對她年近五十仍能在敵軍入城之際提刀手刃敵兵的經曆諱莫如深。
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他們之所以針對女子制定了那樣多的條條框框,是為了将世間的姑娘徹底囿于那四方的天地;又比如他們為什麼不願意讓女子入仕,是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讓那些原本心懷遠見的姑娘甘心成為男子的助力。隻有當她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夫君的身上,才會一再隐忍他們的所作所為。因而世間的男子三妻四妾成了尋常,他們有着更廣闊的天地,當世間的女子把将來都寄托于親事得選擇上時,他們卻不擔心要靠其他人來為自己争取诰命,因為權利都掌握在他們的手上。
所以他們才會痛斥武皇亂政,會說全是因為武皇的出現才導緻了那些公主們個個蠢蠢欲動,紛紛效仿。可是曆史早在武皇之前,為了皇位而導緻兄弟阋牆弑父殺兄的記載便屢見不鮮,這就該是誰的出現引發了亂政?他們拿長相貌美的女子當做亡國的借口,而當他們再度從女子的手中奪來權利之後,那些動辄上百萬字的史書,卻容不下幾個簡單的名字。
就像現在,我和長姐兩個活生生的人站在這裡,然而同他們說話時,還是需要搬出我那個遠在北邊的阿爹。
國子監的祭酒姗姗來遲,他似是不想與我和長姐多說,可又擔心若是閉門不見還不知長姐會給他們扣上怎樣一頂帽子。他沒有刻意避開旁人,我們依舊是站在國子監的大門前,他好似覺得這樣就能在衆目睽睽之下讓我和長姐感到難堪。
他說話時微微擡着下巴,他說:“話我已經說得很清楚,國子監曆來是不招收女學生的,你們還是莫要在這胡攪蠻纏。”
我這次擋在了長姐的前邊,朝着他不卑不亢地行了禮,再起身時,我站得筆直,說的話字字清晰:
“我們此次折返,并不是為了來向您讨要說法。我知道,隻要我站在這裡,就會有許多人在背後嘲笑我不自量力,但我想要告訴大家的是,我是憑借着自身的才學堂堂正正的通過的你們國子監的考試。盡管您現在以我是女兒身為托詞,将我拒之門外,但,這一切又不是我的過錯,該被嘲笑的那個人也不應該是我。”
我從肩上挎着的書袋裡拿出了那張曾讓我欣喜若狂的錄取文書,将其扔在了祭酒的腳邊。
祭酒被我突然的動作驚得大駭:“趙鸢,你是瘋了不成!”
我說既然國子監招生隻認男女不看真才實學,那這東西在我這兒也不過是廢紙一張,留着也沒什麼用。
末了我又加了一句,我說國子監也不是很難考嘛。
長姐在一旁聽得哈哈大笑,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模樣甚是開懷。
她說好樣的阿鸢,真不愧是我妹妹。
祭酒氣得吹胡子瞪眼,他哆哆嗦嗦地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最後才終于說出了一句:“你們真是有辱斯文!”
我迎着他的指責聲模樣恭順的彎腰行禮,我說多謝大人教誨。
我這般驚世駭俗的舉動,很快就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皆道趙家女狂妄無知,區區小女子,居然大言不慚,還敢在國子監門前鬧事,實在是可笑至極。
這話落入了阿娘的耳中,她看着我唉聲歎氣:
“原以為你不去讀書也好,在家收收性子學學規矩,日後也能說個好婆家。結果現在倒好,經由你兩這麼一鬧,你和阿柔的親事,在京城算是徹底沒了指望。”
我放下了手裡的書,想着安慰阿娘,卻也不知從何說起。我驚覺阿娘已經很久沒有朝我舉起那根藤條了,四目相對之時,阿娘将目光不自然地移落到了桌子上,她說算了,這樣也好。
“起碼以後再也不會有夫子到我跟前來告你的狀了。”
我聽了阿娘的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謝小五在得知了此事之後便忙不疊跑來我家找我,他問我日後有什麼打算。
我朝他搖了搖頭,我說我沒想好。
于是他又問我:“你還想接着讀書嗎?”
他這話像極了我五歲了那年,長姐擋在我身前時對我說的話。倘若我要按照世俗的眼光來規劃自己的未來,那我現在應該在家跟着阿娘學着執掌中饋,然後再等我十四五歲時,就可由着爹娘為我定下一門親事,從此待在家裡安心備嫁。隻等婚期一到,便從這個四四方方的院子換到另一個大差不差的院子裡去。
可是現如今,我狠話都丢出去了,若是将來真依着這樣的方式生活,我不就真成了他們口中狂妄自大不自量力的小女子了?我争強好勝的性子一直沒變,盡管所有人都說這條路行不通,我還是決定硬着頭皮往前沖。
于是我迎着謝小五的視線,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我說現如今除了讀書,我也找不到什麼别的事做。
謝小五并沒有對我的選擇發表任何的意見,他隻是将他藏在背後的東西拿出來放在了我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