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五後來常說安王是他的媒人,他說倘若沒有安王的出現的話,恐怕不知道猴年馬月他才能等到我松口。
我其實對于婚事沒有那麼的熱衷,倒也不是說是對謝小五有什麼不滿,就是身份上突如其來的轉變令我多少有些不适應,好像平白被人在腳踝上鎖上了道鐐铐,總是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說的。
好在我與謝小五的親事分走了阿娘不少的注意力,使得她不再整日沉湎于對遠在他鄉的長姐的擔憂。阿娘被這親事引得團團轉,她整日裡紅光滿面的,眼瞅着精神了不少。阿娘很享受這樣的忙碌,昨兒個才剛去合八字今兒個又開始研究起了嫁妝單子,閑下來的時候她拍着我的手背感慨道:“真好啊,養了兩個女兒總算是嫁出去了一個。”
盡管兩家比鄰而居,她還是想要将我的親事大操大辦,以彌補當年我未能擁有及笄禮時的遺憾。阿娘在私下裡也沒少琢磨過這些事兒,我原打算定了親之後等到長姐看着我出嫁,可是這個想法剛冒出頭,便被除了謝小五以外的所有人否決了。她們統一了口徑,隻說我和謝小五年紀大了,早些成親的話家裡的長輩們還能早些抱上孫子。
在這一派歡聲笑語之間,我卻倏然想起了長姐曾經同我描繪的,阿娘生我與阿琰時的場景。她說一個人該流多少血才能染紅那一張張的帕子,又該是有多痛才能令叫喊聲如此凄厲。誕生于陳舊轉述裡密密麻麻的恐懼像是針尖刺入了我的心脾,逐漸蔓延至我的五髒六腑,最後在我的身體裡開始膨脹發芽。我再一次對未來感到了迷茫,好像是躲過了塵世的偏見又好像是沒有。也不知道長姐現在還怕不怕養育孩子,早知道上次她歸家時我就該問問她了。
我有些想長姐了。
自打定下這門親事起,我的生活沒有一日得以安生。能出來交際的貴夫人們都是人精,個個眉眼彎彎好似廟裡的菩薩般慈悲,說出來的話雖然漂亮得狠,實則稍一琢磨就能砸吧出其中暗含的諷刺之意。她們故作無意地提起當年我将國子監的錄取文書扔至祭酒腳下的這件事,然後再笑着以一句“真不愧是女侯的妹妹”作結尾。
相比起她們,外頭其他人說的話便直白太多了,兒在這些人裡以那些書生們的聲音最大。畢竟在這偌大的京城裡,就找不出幾個能對我有好印象的書生。他們在聽見我與謝小五定親的消息時,無一不扼腕歎息,更有甚者,好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反複确認道:“是哪個趙家?出了女侯的那個趙家嗎?當年大鬧國子監的那個趙二姑娘嗎?”
他們說我與謝小五定親,就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當然啦,在這些人眼裡,我必不可能是那朵鮮花。
趙大牛的兩個女兒能嫁出去一個都已經是京城裡天大的奇事了,更何況她嫁的還是太子妃的娘家。不過這些話根本影響不到我什麼,畢竟從小到大,比這再難聽的話都已經在我的耳朵上磨出了厚厚的繭。然而最讓我厭煩的還是那些用以規訓新婦的條條框框,它們用最為平淡普通的言語搭建出了一扇我無法理解的布滿塵埃的大門立在了我的跟前,我轉過頭,正推着我往門裡走的那些人裡,阿娘的身影赫然出現在其中。
她上裡捧着一件綴滿珍珠寶石的華服——那是我的嫁衣,在那上邊繡着的每一隻雀鳥都缺了眼睛。阿娘将它遞到了我手上:“按照規矩,姑娘家都是要自己繡嫁衣的。不過眼下時間倉促,阿鸢你隻需将這上邊兒的鳥兒的眼珠子都補齊全了就算是完事了。”
我原本用來拿筆的手如今拾起了針線,然而,當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補好一隻歪歪扭扭的眼珠子時,手下的鳥兒邊緣突然泛起了細碎的光亮,好似繡上了一整圈的金線。一陣強風破門而入,它卷走了我手上的華服,牽起了兩隻袖子在我的眼前忽而旋轉忽而折腰。在它們這曼妙間帶着肆意的舞姿裡,鳥兒振翅沖出了绛紅的桎梏,它在我的眼前抖動着雙翼,尖利的長喙徑直沖向了我的雙眸。
它預備着将這雙眼睛啄下來安在自己的身上。
然後我便醒了。
我醒來時面前還是那件華麗的嫁衣,手上也還緊緊地捏着那根細小的銀針。夢境太過真是,待看清四周熟悉的陳設以後,我的心裡湧上來了一陣劫後餘生的慶幸。然而這點子慶幸并沒有維持多久,便被與之而來的迷茫、驚惶以及煩悶等等一切不安的情緒所淹沒了個徹底。
我随即扔下了手裡的銀針,熟稔地翻牆去了謝小五的院子。
當我推開書房的門時,謝小五看都不往這邊兒看上一眼,而是慌慌張張地擡起胳膊用袖子遮住了臉:“趙鸢!他們說拜堂之前你我是不能見面的,你快些回去!”
我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強行将他的胳膊移開:“我才不信這些呢!我看你這張臉都看了十來年了,怎麼現在定了親以後,我連見上你一面都不行了?”
謝小五的臉死死地追着他的胳膊,卻又拗不過我,乃至四目相對,在這個被拉長的瞬間裡,看着他眼睛裡映出的那個小小的倒影,忍不住氣笑了:“我偏要同你見面,我偏不信這個邪。”
謝小五回過神,他側首掩飾般地清咳了聲,盡管語調沒有什麼變化,可我注意到他的耳根通紅:
“怎麼了,誰又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