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師父,我做的猶不夠麼?為何眼前所見之世與當初并無分别呢?”
眼前人撥簾而歎,佛目生哀,“世平,你執迷了,這是心魔。”
“我不明白,師父。修士會欺壓凡人,強者恃淩弱者,樹倒猢狲散,落井而下石——為何無論我怎麼做,都無法斷絕這些?”
宮希聲輕撫他面,拭他眼下淚珠,“你已經做得很好。但人終究是人,人有六根八苦,不可能人人皆有聖人之心,碌碌庸常者,必以淩人為快,必以低人為辱,此事改無可改,世平,你當初不就是靠這一口心氣,才登白垩山尋我麼?”
他語無倫次,雙臂牽扯牆上鎖靈鍊響動,皮肉下血紋翻湧,已是生了心魔。
“我做得還不夠,師父。”
目光中盡是宮希聲悲憫之面,他擡手摁住周銘發頂,以仙人靈力清蕩靈台,攪得周銘神智渙散,都不知自己在颠三倒四地說着些什麼,“我要人人成聖,要除靈力,要、要……師父,你要幫我,幫我清繳一切罪,由我鎮壓……”
“世平。”
宮希聲話語輕柔,手中勁倒卻不減,将為心魔困擾瘋癫的周銘一擊放倒,“你辛苦了,是該好好休息一陣。”
周銘意識消墜前,望着宮希聲喃喃道:“師父,我不知道該去哪了。”
而後視野轉黑,默然一片空闊,時而又閃過些瑣碎,或是流民被守軍踐踏,或是才女郁郁而終,或是位高者笑而嬉弄貧賤之人……高祖周銘所見一切,碎亂呈于風煙腦中。
風煙無奈,自己沒那麼清高,自知顧不上什麼天下蒼生,甚至連自己的命都握不住,又如何了然高祖之恨呢?
他見了太多因執而生惑的人,皆行歧路,陳铎袁亦恩這師兄弟二人沒一個正經,冉蔚之也是攪弄風雲的一把好手,知道人不能背負太多,風煙才想活得輕快些,自身尚且難保,旁人如何他管不着。
靈力往識海中一刺,風煙猛然轉醒,喘息不止。
昨日宮希聲給他下了幾味藥,倒不是一味逼退天水之毒,反倒是将其循循善誘,激化毒性以找出症結。
風煙支起身,此時天已蒙亮,隔窗可見牆下竹影,紛紛亂心。
風煙長出一口氣,披衣起身,推門去,恰見竹下人影,不關紅塵。
這時候問飛鴻大抵已到了仙盟,同那些修士一同共商除陳王之計。那種地方,恐怕免不了一番煩人,也不知道那小子能呆住多久。
宮希聲回身,這會兒見着風煙有些驚訝,“竟就起了麼?可是藥效不好,有哪裡不妥?”
風煙搖頭,“無礙,夢着些不幹淨的東西罷了,不是大事。”
宮希聲沉思片刻,道:“天将明了,若是無事,可要共飲一杯,稍慰寒身?”
風煙自覺還未與宮希聲親近到能夜醒對酌的地步,但宮希聲此人行舉又不叫人覺半點别心,風煙沒有拒絕的理由,便颔首應下。
院裡石桌上壓放着本書,這些日子尋求解毒之法,天水泉内藏書便由宮希聲随意取看,這下好了,此人看的是問城主大作《雪春集》,不知已看了多久,反正大半本翻過了。
宮希聲取酒這麼片刻裡,風煙望見天邊淡淡月,思緒已飄然,又想起問飛鴻,到底放心不下。
早先許多年,總想着自己這點命數其實也隻如瓢水入江,何其不足為道。恩仇盡了,塵緣兩消,然後此身赴一個什麼命,死生也由他。這便是風煙曾為自己尋的路,無關大道,他不想認自己的來處,也沒心情為自己尋個去處,醉後無妨死便埋,人生到處,所幸來此,乘興而歸。
但他遇見了問飛鴻,此心中也生出些許不甘來:他不是為死而生的,他不認風氏殉道的命,又如何甘于天水泉主的命?
風煙于此世沒幾個真心在乎的人,交逢故友也可慨然别過,但唯獨問飛鴻不能,這樣份量的真心,豈容輕言辜負?
心有羁絆,于是想向天争一回命,想在問飛鴻身邊多留些年頭,就算生涯裡終有一别,也得歡情嘗盡、快活夠本才好。
“我不大懂酒,在屋中尋見這壇,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