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兒回頭,見了來人,匆忙拭淚行禮。“先生。”
丹先生走近,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狹長,吞沒了整片大堂。
冰冷的指尖從她面龐撫過,細細抹去蹭上的血絲。
“為何傷心?”
今日,先生确實吩咐過她去盯着洛伊爾。雖不明白先生用意,她還是照做了。
隻是,在路上碰到一人,一個洗衣宮女,看着卻有幾分眼熟。
喬兒沒忍住跟了上去,直到那宮女七拐八拐的走進暗處,終是回身,正面着她。
是雅韻妨一級琴師,名遊悅。準确說,要加個“曾”字。
遊悅向前走了兩步,掏出手帕,細細擦拭掉手上的妝粉。
喬兒面色驚恐,向後退了兩步,遊悅卻是淡然逼近,眼中惡意滿溢。
讓喬兒害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那雙手,刀疤滿布,手指扭曲,不斷地抽搐。
至少在喬兒印象裡,那是很好看的一雙手,白皙修長,撫琴時行雲流水之态,流暢優美。
遊悅說:“喬兒,你安心嗎。”
那雙醜陋的手伸向她,滿是疤痕,像燒傷,又像是毒傷或砍傷,亦或是都有。
喬兒站在原地眼淚直落,身子卻分毫都動不了。
遊悅瞪着眼睛,目光銳利,刀子一樣在她臉上、身上刮過,她幾是嘶吼着喊出:“你哭什麼!你有什麼資格哭!你滿意了嗎?你滿意了吧!”
“看到我這樣,你開心極了吧!”
遊悅喊着喊着,開始哈哈大笑,抓着她的肩膀,見喬兒瑟縮着,擡手捧住她的臉,被迫直視着自己。
那雙手早就沒有力氣了,筋脈具斷,兩隻醜陋扭曲的手将她的頭夾着。
洗衣的宮女她也做不得,什麼她都做不得。
她辛辛苦苦跟着坊間藝人做工練琴,數十載,好容易得了一個機會入宮做樂人,一曲《悅吟》得先帝賞識,在宮裡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落腳之地。
除了奏琴她什麼也不會,什麼都不會。
她捧起喬兒的手,眼淚滾燙地落在她手心:“喬兒,你看,我們奏樂的,手是什麼樣的。”
看着那雙早已不成樣子的手,将自己的手捧在手心,對比實在過于強烈,她直哭着搖頭。
“不……不……”
看着自己寶貝的那把琴在烈火下被燒的劈啪作響,琴弦一根根繃斷,遊悅幾乎是下意識地撲上去,想把這個伴在自己身側大半生的朋友救出來。
皇帝賞她的琴他不愛,偏愛這把舊的。
是因為她太忘乎所以了嗎?就因為自己自恃有幾分才氣,性格也變得有些尖酸刻薄,不過是出口侮辱了她幾句,就至于落得如此下場嗎?
手方一伸到火海,她燙得下意識收回了手,可身後那人不讓,一腳踩住她的頭,被迫叫她看着琴弦一根根的崩掉,紅木一點點的燒盡。
另一隻腳,踩着她的手腕,一寸寸挪入火海裡。
遊悅不敢去回想了,那日發生的事,那張銀色的面具,是她這輩子沒法忘卻的噩夢。
她本該死在那天的大火裡,可她不甘心!
憑什麼,憑什麼啊!就因為一句無心失言,就要毀掉她這一生,讓她如此痛苦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嗎!
“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喬兒,你聽不見雅韻妨的幽魂聲嗎,她們日日夜夜都在呼喚着你,為什麼,為什麼因為你,各個都落得如此境地!”
“她們在喊,去死吧!去死吧喬兒!去死吧!”
說着,遊悅神情一狠,從懷中掏出匕首,直刺向喬兒胸膛。
叮——
遊悅神情呆滞,看着掉到地上的匕首,聲音清脆。她蹲下身,拼了命的想撿起,可是一雙手怎麼也沒法使喚,就連撿起都不能。
這邊的叫喊聲引來宮中侍衛,三兩名護衛呵斥着走來。
遊悅哈哈大笑着起身,面色猙獰的猛地貼近喬兒臉前。
驟然放大的驚恐面孔說:“喬兒,你這輩子都别想忘記。”
說罷,退後兩步,狠狠向一旁石牆上撞去。
濺到她臉上一滴血,滾燙無比。
*
“先生,”她平複着胸中怯意。“這裡有無數冤魂在呼喚我的名字。”
丹先生将她擁在懷中,輕輕安撫着:“世上哪有鬼神,莫要多想。”
在先生一進來時,喬兒便注意到了,先生眼中滿是疲累的神色,料是連日因國事操勞,又從哪裡聽來了今日之事。
她實在不忍先生為自己擔心,可是……
思慮許久,她深呼吸了好幾口氣,終于下定決心問道。
“先生,是你做的嗎?”
“不是。”
他懷抱冷冰,回答得也決絕。
喬兒耳邊嗡鳴陣陣,反反複複傳來遊悅得那句:“有先生依仗,你甚至都不用髒了你的手……”
阮在赤烏确非盛行之風,也不是那些個風雅之士談論的對象,即便是出現了,也隻是在曲中作一小小部分。
雅韻妨那些個琴女向來不喜歡她,她也習慣了。
那些刻薄言論,甚是有些荒唐無理的行徑,她說不在意是假的,甚是有些時候,她也對天許願,望阮得人人喜愛之日。
天不遂人願,可卻有人将那些個琴女撫琴之手……不該是這樣的。
别了遊悅,她失魂落魄回了亭中,發了狠地在亭中奏樂,曲調凄切而悲慘。
丹先生沒有再回答她的意思,一句解釋也不願給她。
喬兒閉上雙眼,即便是如此冷冰的懷抱,她也用力的摟緊了些,貪戀的再摟緊些。
先生……我能相信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