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荷冉送了藥來,我便和美少年每夜去病患帳中,給睡夢中的病人偷偷喂藥。這是荷冉的要求:不能暴露出藥物本身。
裝藥的瓶子很講究,清一色是細口垂腹的玉壺春瓶,天青釉蘭花紋,按照效用不同貼着白底黑字的紙條,另附了好大一張、大約是四開的白箋,條目清晰地寫着各類藥物的用法。
這藥師一看就是個細緻人,也很可能不是陵界人。我在林都皇宮的時候,見太醫局制藥還是用藥草熬湯,大抵就是陵界醫術發展的盡頭了。這位藥師卻制的是蜜丸,隻有葡萄籽那麼大,個個渾圓,也不像是手搓出來的,沒有熏天的苦腥氣,反而有一股清淡好聞的味道。
病人身邊的味道總是不好,像廚餘垃圾、排洩物、嘔吐物混合在一起。這藥喂下去,卻能稍稍驅散它。楊波父親的病也眼見好轉起來。
這樣的寶貝人才,确實是不能輕易叫人發現!
随着足以飽腹的食物和病人病情好轉,整個難民營的氛圍都輕松起來,尤其在愁雲慘淡的婦女當中,歡顔笑語逐漸多了。
但也許,世間天道不允許出現完完全全的好事,于是在這樣一片歡欣之中,仍有一個人将要死去。
應當是藥不對症,池爺爺的病情仍在緩慢惡化。雨後的朽木爛透了,生出一簇簇灰褐色的蘑菇。
營帳外,美少年蹲下來,讓我為他系上面罩。而後我牽着他的手,一起看向帳篷上映出的虛晃光影。
“麥将軍啊,不必再來看我這糟老頭啦”
麥安東的影子不答話,端起桌上的藥湯,一勺一勺喂進老人嘴裡。老人吞咽有些困難,加上麥安東不擅照顧病人,一勺裡要灑出小半勺,把塞在領口的手巾都灑濕了。
“太苦了。”老人嗔怨。
麥安東手足無措,想起要找些饴糖,卻發現營地裡根本沒有糖塊這樣奢侈的東西。
“上午那些糍粑,是哪位老爺送來的啊?麥将軍您幫我問了沒有?”
“問了,他不肯說。”麥安東回答。
我仰頭看美少年,心想道原來如此。
“您一定再問一問啊!就當是……圓了我這老頭子的遺願!自從孩兒他娘沒有了,我就念叨這一口,本想着這輩子,可能是吃不到了。咳咳咳!唉……我老池沒什麼能拿來報恩的,好歹,要記住恩人的名字,等到了底下,也好跟閻王爺分說。”
老人說了挺長一段話,便開始長長短短虛虛實實地喘氣。
麥安東應道:“行,我一定再問問!”
我聽不得這種話,一下子眼圈發熱眼淚汪汪,心裡又亂,一邊想:美少年可算是圓不了您的遺願了;一邊又想:到了底下,您估計也見不着閻王爺。
兩人都沉默下來,麥安東給老人伺候完屎尿,掖好被角熄了燈,退出帳篷。
我和美少年多等了一會,才又進去。
剛掀開帳篷門簾,老人翻了個身,吓我一跳,借着微弱至極的亮光偷偷看他,他的确是閉着眼。稍放下心,再走進一步,老人卻忽地開口。
樹木倒塌之後,原本粗壯的纖維漸漸碎成了渣滓,用力一捏,便是一手潮糊糊的泥沫。
“人老啦,睡得輕。”
池爺爺像是在回答我未說出口的疑問。
“多好的藥,别浪費了。”他又說。
這回,估計指的不是麥安東那碗臭藥湯了。
老人家拒絕得這麼明顯,我一時也不知該不該繼續靠近。猶豫的功夫,倒是美少年,鬼魅似的掠到老人床邊,伸手在脖頸側一摁,把人掐暈了。
我回過神來,他已經順順當當把藥丸喂完了,頓時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