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皇後獨自一人提着燈,幽幽站在兩儀門之内,身後是深到仿佛要将人吞噬進去的宮道。
她立在萬千夜色中,眼神如凜冽的刀光,直直劈向人群中的王若芙。
高陽公主竟也愣在原地,磕磕絆絆道:“母……母後……”
崔皇後并不越過兩儀門,她站在原地,如被一道無形屏風困住了、隔絕了。
她衣裙上揚頸孤鳴的鳳凰被宮燈照得格外凄惶,透着慘然的青白。
崔皇後沉聲道:“孤告訴過你,你要聽父皇母後的話,要愛護你的弟弟子聲,要和驸馬好好過日子。你都做到了嗎?”
王若芙看向高陽,高陽臉色卻比她更白,嘴唇一張一合,最終卻隻能說出一句:“兒臣……是有苦衷的……”
崔皇後像一幅色調幽暗的畫,臉上毫無表情,“是嗎?是怎樣的苦衷,讓你要和母後作對,和子聲作對?”
高陽已然潰不成軍。
身後所有女官都默默退下了,如今兩儀門内外,隻剩三人沉默對峙。
天上飄過一片濃雲,廿日的殘月被嚴嚴實實遮住,漏不下一絲清光。
天這樣暗,隻有崔皇後提的燈是亮的。
王若芙緩緩走向前,用此生最平靜的聲音道:“皇後殿下恕罪。”
“今日之事,與高陽公主無關。”她走到兩儀門前,與崔皇後三尺之遙,然後下跪,“一切過錯都在臣女。”
崔皇後“哦”了一聲,聲調上揚,是明顯的質疑,“你是害怕孤審問到底,牽扯出和高陽合謀要帶你出宮的那個人吧?”
王若芙咬死了不改口,“此事是臣女一人所為,與高陽公主無關,請皇後殿下明鑒。”
崔皇後仿佛沒聽見,仍道:“是王崇?還是林夫人?”
她頓了一下,語聲漸漸拖長了,“還是……林栖池?”
王若芙以為這一刻她該是走投無路,四海天下無一處是生門。
可偏偏她身負重罪跪在這裡,卻比任何一刻都清醒。
她什麼都不肯多說,隻重複着,請皇後明鑒。
崔皇後低下頭看她,這個着鳳袍的女人,高貴無情的皇後殿下,在俯首的一刹,竟然神色複雜。
不過這一切王若芙都不知道了。
她在這一刻擁有了向死而生的勇氣——無非是再來一次罷了,如果早逝是她注定的結局,那至少她今生已放走了鄧遺光和樓淩。
隻是很遺憾,她該留一封信給林世鏡的。
祝他今生,起碼不要英年早逝了。
兩儀門内外三尺之隔,王若芙無聲地抵抗着——也許無用吧,但她已不在乎了。
崔皇後居高臨下問:“你不後悔嗎?”
王若芙搖搖頭。
她這三十年要後悔的事情太多了,從今天開始悔,早就來不及了。
高陽不知何時上前,想去拉崔皇後的衣袖,“母後……”
崔皇後向後退了半步,将那宮燈收起來,負在身後。
而後她很快地轉過身,循着那條漫長的宮道,走進深不見底的黑夜裡。
一直到高陽扶她起來,王若芙都是懵的。
崔皇後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她或許進了哪道門、拐了哪個彎,又回到那重重深深如迷宮一般的殿宇裡。
但王若芙沒有被她帶走。
她迷茫地坐在高陽公主的馬車上想,竟然是崔慈音放走了她……
崔慈音,她記起來了,皇後殿下有自己的名字,并非神位與畫像上冷冰冰的“後崔氏”。
王若芙還來不及慶幸,她第一時間問高陽公主:“殿下……是林栖池嗎?”
高陽公主沉默地點頭。
王若芙追問:“為什麼?他許了您什麼?您為何要答應幫他?”
高陽公主偏過頭,不再回答她了。
濃重的夜色裡,馬車滾滾穿越玄武大街,遠遠的,王若芙便掀起簾子看見那道等在巷口的身影。
她看不清,隻是隐約覺得,他應是一身與天色接壤的碧藍,靜靜在那裡,等着她闖進去。
王若芙眼眶蓦地酸了。她在太極宮内起起落落,被崔皇後幾番蹉磨,又被蕭頌折磨得纏綿病榻,但眼眶始終空空蕩蕩,落不下一滴淚。
偏偏在跳下馬車的一瞬間,她隐約感覺到臉頰的一點濕意。
掌心的雁羽握緊了,她奔向林世鏡,重重地撞進她的另一段人生。
而林世鏡展臂,穩穩地接住了她。
四月末,恒國公府挂上喜綢,一眼望過去滿目的紅。
才是清晨,天光微亮,王若薔便一身桃色細褶裙,蝴蝶一樣飛進王若芙的院子。
“姐姐!”
王若芙坐在鏡台前,剛換上正紅嫁衣,裙裾層層鋪開,像重瓣芙蓉。她應了一聲,偏頭看若薔。
若薔愣了一下,險些被門檻絆倒,好在王若蘊跟在她身後及時援手,一把薅住若薔後領。
王若蘊譏諷一笑,“五妹妹怎麼路還走不穩當了?”
若薔才不理她,小步跑到王若芙身邊,輕輕摸了摸她裙子上的金色鸾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