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白布蒙着小望屍骨。王若芙想要近前看一看,章覽立刻攔住了她,不忍道:“小望被梁柱正砸着腦袋,死得不好看。”
那厚厚的白布下隻露出一雙細瘦的手,骨架如此稚嫩,皮膚卻已經傷疤縱橫。
下午還蹦蹦跳跳的,說要偷懶兒,要來陪陪王姑娘。
不過兩個時辰工夫,怎麼就送回來一具冰涼的屍身呢?
章覽放低聲音對人道:“擡出去吧,遺骨送回南海,再給他家裡人送一筆撫恤。”
“他為什麼跟過來了?小望不是神濟軍的嗎?”王若芙問。
章覽心虛地眨眨眼,等人走幹淨了,才低下頭輕咳一聲,“小望……是跟着小林大人來的。”
結果兩個人都在江北殉職,也算有緣分。
王若芙心口筋脈絞了起來,比起痛,更酸澀。她深吸口氣,“軍中給他家人多少撫恤?我添一倍。”
她說完,慢慢扶着柱子往回走。
小小一個江北,茫茫一道海岸線,壓了太多性命。
王若芙指節泛白,無端想起岐山河道的夜深千帳燈。
不過是一個月之前的事。
為何事到如今,地覆天翻。她想救的人救不成,又添了更多無辜喪生的可憐人。
一場秋雨一場寒,臨近夜裡,入海口人煙稀疏,漁夫收了網,正搖着漁船往回趕。
一點漁火朦胧,戴着鬥笠的漁夫遙遙看見了她,用江北腔調問她:“小囡!還不回家呀?”
王若芙笑笑,“我來看看海。”
漁船靠岸,漁夫摘下鬥笠遞給她,又把船上惟一一盞燈挂在她手腕上。
“海邊風大,可要小心着涼哦!”
“嗯。”王若芙擡起手腕,晃了晃那盞小燈,雨絲飄搖,燈花惺忪,“謝謝。”
夜暮,秋意蕭索,天際懸孤月如刀,清光瘦冷。
王若芙坐在海邊的大石頭上,心想,自古逢秋悲寂寥,原來是有道理的。
海浪一波一波地湧上來,淹沒她的腳踝。她總是想起章覽說,尋常風浪奈何不了林世鏡,那夜新月大潮,他才将所有人送上去後,等不及被救,便被翻湧而來的浪潮卷走了。
此刻她真真切切在他埋骨之處,才隐約品出一點“陰陽兩隔”的心情來。
世間不會再有年輕的大功臣小林大人,三徑風來也再沒有人日日換一枝木芙蓉。
那個在批文裡哀求着懇切着叫她寶貝的人,那個與她朝夕相處同榻而眠多年的人,已經不在了。
王若芙第一次對他提起,他二十四歲會死在江北時。林世鏡不過坦然一笑,說我還以為明天就會死。
那時他十七歲,好像離上一世注定的死亡很遠很遠。
可轉眼七年已過,一切終究還是印證了那句,萬般皆是命。
海浪随風撲打岸線,如節奏明快的一支琴曲。
三徑風來的秋夜,林世鏡會在中庭的月光下為她彈《行香子》。
彼時風拂檐下銀鈴,王若芙靠在遊廊柱子上,随着曲調輕哼,偶然乘興,步過東岡,正莺兒啼,燕兒舞,蝶兒忙。「注」
曲至末尾,林世鏡擡頭朝她看過來。
王若芙總是裝作沒看見,刻意偏過頭,等到他收了琴朝她走近,輕輕掰過她臉頰。
猶是曆曆在目。
如果……如果她少同他吵兩回就好了。
如果她早早告訴他,我其實心儀你,就好了。
王若芙睜開眼睛,忽然空落落地想。
他還不知道呢,他還沒聽我真切地說一句喜歡。
哥哥,其實我喜歡你呀。
隻是她意識到的那一天,卻為時已晚。
她在這段關系裡任性妄為,耍盡了脾氣。等到真心實意想重修舊好,卻是斯人已逝。
那枚長命鎖仍安安穩穩地躺在她心口,沒了林世鏡的餘溫,她再怎麼暖,都是冷的。
她那年攀登觀音禅寺,求滿天神佛保佑,林世鏡一生光風霁月、坦坦蕩蕩,蒼天有眼,讓他長命百歲。
臨了,天意不眷。
王若芙将那枚長命鎖握在手心。
她癡癡地望着,想起林世鏡胸前挂着這枚玉鎖的模樣。
朱紅官袍、金線玉鎖,當真風流人物。
當墜着的白玉流蘇劃過掌心那道橫貫的傷疤,王若芙心尖随着掌心忽然一起癢了一下。
她眼皮猛地一跳。
猝然想起最後最後,小望看向她掌心的眼神。
分明欲言又止。
他想說什麼?
又或者他看到了什麼?與手心這枚長命鎖有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