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首餘氏招供,鏡與罪匪十數人纏鬥于清水河道中下遊,去入海口不足十裡,巨浪忽襲,動地驚天,數船皆翻,鏡所乘之船不幸解體,鏡與右骁衛十人落海。幸存之士小莊曰:鏡持劍刺入船體以□□,助九人複上船體浮于水中。須臾,九人上岸。鏡力竭而溺亡。
“附鏡絕筆信一封,由江北清水河道下遊醫女青青呈上。信中言明,淮陰郡守林世欽曾過路不救。”
“另,淮陰郡守林世欽有殺人之嫌,具體事宜請将軍章覽押其入神都後,待聖上審理。”
“若芙謹筆于崇武三年九月。”
落下最後一筆,墨痕在信紙上洇開長長一道,如此突兀。
王若芙以為這封呈到千秋殿的公文她會寫得無比痛苦。但提起筆才知道,她不願回憶的刻意逃避的一切,原來早就清晰地印刻下來,因果始末傾瀉如流水。
她已被迫接受林世鏡死亡的事實。
日光穿透了她的身軀,像一柄無形的劍。王若芙無言靜坐良久,忽地對着空空蕩蕩的屋子叫了一聲:
“表兄。”
無人回應。
“林世鏡。”
世界靜止了,連蟬鳴都顯得突兀。
最後王若芙擡起手,摸了摸挂在胸前的長命鎖,輕聲喚:
“哥哥。”
如此三聲,且當送别。此後便是陰陽兩世人。
林世欽被押解進神都前,王若芙去見了他一面。
他并不狼狽,衣衫甚至是清爽的。
“弟妹,你來替栖池報仇嗎?”
王若芙将遠山紫随手擱到一旁,“我報哪門子的仇?連那些水匪我都動不得,何必動你一個從犯。”
她平靜坐下來:“我來不過是為了和你聊聊,想來你也有許多未盡之言,不願說給舅父舅母聽,也就隻能說給我聽聽了。”
“你想聽我為什麼恨栖池?為什麼見死不救?”林世欽笑了笑,“這還不簡單嗎?一個滿是瑕疵的殘次品,總會嫉妒那個完美無缺的珍品。這樣說你滿意嗎?”
關押他的屋子朝北,陰冷得很,林世欽仰頭看高懸的小窗,那裡投下一束光,塵灰在光帶裡紛飛起舞。
他悠悠道:“我也不是一開始就讨厭栖池。他剛出生的時候我也想過,無論如何弟弟是無辜的。
“可惜他那麼有天賦。日複一日,人人都說栖池是天之驕子。自大一點說,我考中進士二甲也算得人中龍鳳,但栖池才開蒙的年紀就被鄧閣老親口稱作神童。于是放榜那日,家裡甚至沒有擺席為我賀一賀。因為我苦讀這麼多年得到的成績,尚不如栖池随手的一筆。”
林世欽擡眼直直看向王若芙,“你要是他的競争者,你也會恨他。”
王若芙微怔。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可是錯在誰?難道怪林世鏡天生出挑?
“不過你是個女人,鐘情他,也是理所當然。”
王若芙沒接話。
她站了起來,将要推開門出去時,林世欽卻在她身後又道:
“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不會救他。其實聽到他真的死了,我終于松了口氣。”
王若芙不再回頭,徑直離去。
林世欽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忽而露出一抹釋然的笑。
他愈笑愈狂,那副雅緻穩重的文人姿态,終于在潑天的嘲笑裡消失殆盡。
揭開僞裝二十年的面皮,他不過是個被嫉妒心燒毀了的醜陋小人。
給林世鏡立碑,是王若芙和齊策一起去的。
青青說,林世鏡死前囑咐她,将他的遺骨燒了,骨灰灑入江水。
林景遠與裴法妙年紀大了,又在中原住太久,身子骨受不了臨海的潮濕。待不幾日,便也離開了。
臨走前王若芙将長命鎖與半塊麒麟玉通通還給他們,舅父舅母起初不肯收,裴法妙總說“也要給你留個念想”。
王若芙搖搖頭,堅持不要。
齊策随意坐在泥土雜草堆裡問她:“小芙姐姐,碑上刻什麼字?”
王若芙思忖良久,當日光直射到石碑那刻她忽而想:
要不不刻字了吧。
誰能記錄林世鏡的一生呢?
誰配做這個記錄者呢?
他悲天憫人地活在這裡,超乎生死之外,寬容天地,慈悲六道。
此後山水是他的墓碑,風雨為他刻碑文。
他光風霁月魂歸天地,此心惟天地可鑒。
齊策緘默很久,點點頭,“好吧,其實我也不知道寫什麼。”
他默默鋤掉石碑旁的雜草,“從他進兵部的那天我就想過他會死在哪裡。我想過北境,想過南海,甚至想過他死在神都的波谲雲詭裡。但從來沒想過,這一道細細的水,竟然就困住了我國朝三百年不遇的天才。”
王若芙蹲下身,為那無字石碑抹去塵灰。
齊策繼續道:“但想想,其實天災人禍奈何不了真正的天之驕子。殺了他的,一直都是他自己的慈悲心和責任心。”
可正因為他足夠慈悲,足夠有責任心,他才是那個三百年難遇的林世鏡。
天才易得,仁心難得。
王若芙将掌心的兩縷頭發埋進石碑旁的土裡。
一縷是今生,一縷是前世。
這便是林世鏡的衣冠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