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夢嗎?
一滴滾燙的、燒心的淚,落在她無力睜開的眼皮。
王若芙被這滴淚燒熱了,渾身從骨縫開始發燙,手腳都是酸軟的。她在迷蒙間想,我這是要死了吧。
她終于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從前被她刻意遺忘的,那些她作過的惡害過的人。
她想起上一世的延慶。
為什麼她聽過荀襄的名字呢?
因為延慶下降荀府,成了荀襄的弟婦。
上輩子延慶死在她前面,是因為荀府,也因為她。
崇武四年,王若芙懷孕三月,受驚落胎。那是她的第三個孩子,也是夭亡的第二個。
那一日延慶入宮,王若芙邀她至昭陽殿。
延慶來了,但是她們不歡而散。
公主出降後過得不快活,荀襄将女兒的死記到她頭上,變着法兒地暗地裡給她下絆子。延慶去找蕭頌告狀,可惜一個妹妹而已,蕭頌不放在眼裡,是以總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日子舉步維艱,王若芙想見她,自然更是火上澆油。
延慶在昭陽殿掀了桌子砸了酒杯,漠然道:“何必假惺惺來關心我?我們早恩斷義絕了,皇嫂!”
當晚,王若芙心情郁結,不幸流産。
延慶不知道,彼時王若芙受寒重病一月有餘,早就胎氣不穩。
蕭頌期盼一個他和王若芙的孩子已久,得知此子因延慶而亡後,将延慶叫到千秋殿發了好大一通火,命她回公主府思過一夜。
荀襄借機聯合驸馬發作,當年他的女兒在祠堂跪足一夜而死。今朝他便逼得延慶在冬日裡受盡風寒,蹉跎病重,數月後亡故。
蕭頌後來治罪驸馬與荀襄,二人皆被撂了官職,可延慶到底回不來。
其實最終延慶的死因都很模糊,是不是病亡、背後是否有人作祟,都不清楚。
但蕭頌不在乎,他甚至沒去看過延慶的遺骨。
三月後,王若芙身子逐漸恢複,她去早已人去樓空的臨華台枯坐半日。
她嘗試去問蕭頌,如果延慶的死有隐情呢?
可蕭頌一直無意查察分明。
王若芙便知道,不是蕭頌不能查。換了親姐姐高陽,他的雷霆手段便會立刻發作。隻是延慶在他眼裡,不重要罷了。
他一邊批文,一邊淡淡道:“驸馬并家族都發落了,還不滿意嗎?”
令佩,一個叛逆的、經常冒犯皇兄的妹妹。延慶,一個不忠于帝王的公主。
昭陽殿王夫人流産,正好給了蕭頌發作延慶的理由。他看不慣她,所以剪除了一個公主,也無所謂。
王若芙再度大病一場。
她還想起樓淩,沒有殺過人的樓淩,像一件禮物般,被樓樊作為官場的交換,送給了侍郎家不成器的兒子。
後來呢?
後來她就沒有樓淩的消息了。
最後她想起林世鏡,早逝的江夏侯,在她過往的生命裡,隻是一個模糊的名字。
但生命的末尾,她坐在昭陽殿的橘樹下,奄奄一息地想,如果當年她有另一條路可選……
那她是不是能堅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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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栖池沒死?”蕭頌起初驚訝,但回味過來後,又平靜道,“他現在在三徑風來?”
高陽點頭,“守着若芙呢。”
蕭頌緘默片刻,“召他來見朕。”
“恐怕……恐怕不行。”高陽猶豫道,“林栖池他……”
蕭頌微蹙眉,“他怎麼了?”
“他看不見了。”
砰——
奏章砸到桌面的聲音。
蕭頌怔了很久,眨了好幾下眼睛方緩過來,咬着舌尖逸出兩個字:“細說。”
“我也不大清楚。”高陽歎氣,神色複雜,“他昨夜才回神都,是若芙身邊的侍女來向我禀報的,今早上我去看了一眼,兩個人病得一個比一個重。”
王若芙是高燒不退,林世鏡是沉疴痼疾。
蕭頌略忖,終還是沒下死命令傳喚林世鏡,“朕給他三日時間,三日之後,無論他傷得多重,林世鏡要到千秋殿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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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山端着兩碗藥,慢慢走近榻邊的一雙人。
“公子……先喝藥吧。”
她慢慢将藥碗遞給林世鏡,“這是高陽公主府中的大夫為您配的藥方。”
林世鏡看不見,接得不穩當,藥湯灑出了一點。他仰頭喝幹淨,又問碧山:“我回來的消息隻和高陽說過?”
碧山忙答:“是。”
“好。”林世鏡讓了位置,“來給姑娘喂藥吧。”
碧山挪過去,一勺一勺往姑娘嘴裡喂,然而王若芙牙關緊閉,總是喂一勺,吐半勺。碧山眼淚跟着藥湯一起落下來,又不敢哭出聲音,怕林世鏡跟着擔心,咬着下唇無比壓抑,伸手擦去王若芙頸間灑落的藥湯。
“她怎麼樣了?臉色白嗎?是不是瘦了些?”林世鏡輕聲問。
碧山瞧着姑娘,比起幾年前瘦了,線條日漸銳利,臉色也變成了病态的蒼白。
她不敢說。林世鏡聽得一室長久沉默,也明白了。
“她這樣病了幾日了?”林世鏡又問。
碧山:“自冬月初九去了一趟太極宮起,一直昏昏沉沉病到如今。”
林世鏡目光無神地看向遠方。
原來冬月十一都過了,王若芙在病中又長了一歲。
他坐在榻邊,無聲地守望着王若芙。窗外又下起雪,今年入了冬,神都的雪就沒停過。
碧山将這一幕盡收眼底,眼眶愈發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