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語漸停,萬籁俱寂。
天地間惟餘一隻素色的蝶,不懼生死地撲向烈火。哪怕流盡了血,哪怕燒盡了骨。
“乞聖上,允準。”
蕭頌的思緒忽地被拉長了。
他想起他還是太子殿下的時候,樓淩誤殺荀襄那晚,王若芙也這麼求過他。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變過,為延慶捉刀代筆,甘受二十杖;為保護樓淩,帶傷跪伏乞求他。今日,又為了一個妹妹,甯肯賠上自己的性命。
他小心珍重,奉于金屋的蝶,卻隻想飛出高窗之外,折翼無悔、堕地無悔。
蕭頌緘默了多久,人群就默了多久。
一直到延慶耐不住,喚“皇兄”。一直到樓淩失了耐性,霍然出列,“聖上!”
于無聲處,蕭頌搖了搖頭。
“朕不許。”
刑場之上,王若芙身子一僵。
林景姿忽然掙紮起來,“聖上!丹書鐵券已在阿薔身上!”
頃刻間,她被身後的千牛衛堵住了嘴。
若薔一直握在掌心的金令“砰”掉了下來。
千金之諾,聖上悔了。
望向仍跪拜叩首的那道單薄身影,若薔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忽高喊道:“阿姐!我不要活了!我隻要……”
話音未完,千牛衛立刻上前拿白布塞住她的嘴。
若薔蓄在眼眶的兩滴淚“唰”落下來。
她眼眶通紅,無聲地喊:我隻要……我隻要下輩子還做你的妹妹……
申時已至,蕭頌執起火簽。
“皇兄!”延慶失聲喚道。
蕭頌蹙眉,“安國,你逾矩了。”
延慶卻忽然起身,到蕭頌面前跪下,高揚着頭狠狠道:“雖有功勳在身,但王家三女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放肆。”蕭頌斥道,“國朝刑罰厘定,自有三法司蓋印與千秋殿朱批,何時輪到你空口定罪?”
“聖上!”
這一聲,卻是樓淩。
“臣樓淩,身為莊國夫人後裔,竟對夫人死因一概不知,引王家三女為友數年,實深愧之!今日聖人在上,還望您嚴懲王氏,還莊國夫人一個公道!”
莊國夫人無子女,上一個活着的姜姓子孫是姜松霜。樓淩乃姜松霜惟一的女兒,更是眼下國朝惟一的莊國夫人後裔。
“臣今日攜遠山紫前來,便是要莊國夫人在天之靈,見證賊子之死!”
樓淩将負于身後的遠山紫雙手奉在頭頂,俯首叩拜,擲地有聲。
延慶同時拜下,“請皇兄賜王家三女杖刑!”
“請聖上,賜罪臣杖刑。”
最後一聲,源于王若芙,她說完,直起身,大逆不道地望向蕭頌:“聖上予臣一諾,既不允臣死,便賜臣皮肉之苦,以償還我族罪孽吧。”
蕭頌凝望她,看穿她眼底近乎絕望的死志。
最終他擡手,“如你所求。”
王若芙被兩個千牛衛死死按在刑凳上,身旁,兩名内侍執着足有一人高的闆子。
她恍惚覺得這畫面太熟悉了。
延慶、樓淩,和站在人群裡不言不語的王若蘭。
仿佛回到了明光殿,崔慈音因她捉刀代筆,罰她二十杖的那一天。
那一日樓淩和王若蘭為她求情,延慶以身護着她,替她擋下一杖。
時至今日,她這二十杖卻是樓淩和延慶一同向蕭頌逼來的。
直到闆子落下的前一刹,王若芙都以為自己沒那麼怕痛了。她挨過刀、掉下過懸崖,甚至險些被人勒死,按理說什麼罪都受過了,區區杖刑算什麼呢?
可那一杖,穿過皮肉,直抵骨血,似乎要将她一身筋脈打斷、絞碎。
王若芙登時咬緊了牙。
三杖見血,大片的暗紅在那一件風霜素衣上洇開。
人群中,若葦在王若萱的懷抱裡顫抖。
王若蘭睜着眼,一眨不眨。
蕭頌握着火簽的手攥緊了,細細的木頭在掌心留下兩道深刻的烙印。
十杖過,王若芙癱軟在刑凳上,連握拳的力氣都沒了。
十五杖過,她渾身虛汗,唇色煞白。
第二十杖,血色滿刑台。
最後一杖落下,刑凳上、血海間一隻死蝶。王若芙喉中發出一聲氣弱的、幹涸的嗚咽。
百官陣列中,齊策滿頭大汗地想:真不來啊?說不來真不來啊?林栖池你這會兒人呢!你媳婦快被打死了你咋還不來啊!
眼見着半身是血的王若芙被拖下去,樓淩和延慶公主心硬如鐵,頭也不回。眼見着蕭頌的手指又一動——
那枚火簽一落地,那就當真神仙難救了。
齊策瞄了眼小若薔,哭得滿臉都花了,害怕得兩腿都抖,偏還要硬裝着堅毅模樣。
想起這孩子鬧騰歸鬧騰,到底是他齊再思看着長大的,于是心一橫,跨步出列。
這廂小齊侍郎剛要喊“聖上”,那頭便遠遠傳來一聲“皇兄且慢!”
齊侍郎回頭一看,來人竟是長年在常甯殿深居簡出的越王殿下,今上惟一的弟弟蕭領!
他硬生生把邁出一半的腳收了回去。
“領兒!”延慶急道,“你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