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擡手将才剛冬兒從坤甯宮呈來的錦盒遞了上來,遂恭敬道:“陛下,這是娘娘送來的扶曜丹。”
那錦盒上印着的梅樣栩栩如生,穆靖南眸光微沉,卻也認得,那是阮氏的族徽。
昔年阮相遊曆四方,曾遇一高人贈此丹。
此丹珍貴,傳聞是可活白骨,逆乾坤。
見皇帝神情恍惚,李大監忙會意的打開那錦盒。
燭光映照下,赤紅的扶曜丹微微泛着光澤,濃郁的清香撲鼻而來,隻聞上幾息,都能窺其不凡。
“她終究還是舍得。”穆靖南低聲自語,語氣裡卻聽不出是欣慰還是自嘲。
說罷,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穆靖南隻是低頭注視片刻,擡手輕輕将盒蓋合上。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他頓了頓,補充道:“将這東西收好了,往後尋個機會還給她。”
她能舍得将這樣珍貴的東西給他,想必也不是對他一份情誼也沒有的。
隻是這裡面有沒有摻雜别的東西,
“是。”李大監應下,遂趨步退了下去。
隻是這般,屋内唯餘下他一人。
穆靖南沉默半晌,他的手緩緩從胸口移開,指尖落在身側的被褥上,輕輕摩挲着。
終于,他還是低低笑了笑,眼神中卻泛起一絲莫名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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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寒夜如刃,冰霜漫上牆壁。
囚室内燈火微弱,光影将牆壁上鐵鍊的輪廓映得森然可怖。
程築被鎖在木椅上,鬓發淩亂,面容蒼白,身上的灰袍滿是污漬。盡管如此,他的眼神依舊銳利,帶着刻意的倔強,仿佛想借此撐起一絲殘存的尊嚴。
一陣清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逐漸打破牢獄的死寂。鐵門被緩緩推開,低沉的“吱呀”聲刺入耳中,寒風随之灌入,帶來一股隐隐的梅香。
來人正是阮如安。
她一身素裘掩身,面容在昏黃的燈火中顯得愈發冷峻。
停下步子,她的目光輕輕掃過程築,未曾有一絲停頓,仿佛眼前不過是塊無關緊要的物件兒。
“程大人。”她的聲音緩緩響起,如冰面上的薄風,既輕又冷,“不知這枯坐囹圄中的感受,可還安穩?”
将要三司會省,她雖動不得程築性命,打一打、諷刺幾句确實能夠的。
程築擡眼,唇角扯出一抹冷笑:“程某何德何能,竟讓娘娘親自前來看望?莫非娘娘擔憂程某失了這條命,不足以向天下交代?”
“交代?”阮如安輕輕一笑,唇角的弧度淺得幾不可察,卻透着譏诮,“程大人當真以為,你那點生死存亡,值得本宮大費周章?”
程築聞言,瞳孔微縮,随即壓下情緒,強撐道:“如此說來,娘娘今日所為何事?”
“本宮不過一時興起,來瞧瞧程大人是否過得安好。”
阮如安緩緩在他面前站定,居高臨下,語調中似有若無的惋惜,“畢竟,昔日清流之首,如今竟也落得這般模樣,真叫人唏噓。”
來時她已吩咐心腹屏退四周,更有容冰在外頭守着。
她是氣極了,又是心煩極了…….如此這般,此時同程築說起話來,自然也不大顧及了。
“娘娘無須感歎,清流志士心懷天下,本官自知赴死而無怨。”程築語氣冷硬,試圖穩住氣勢,然而他的雙拳卻悄然握緊。
他素來孤傲,如今被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這般陰陽怪氣,哪裡真沉得住。
阮如安看在眼中,神色未動,隻是輕輕擡手,将燈芯挑高了一分。
“程大人此言,倒讓本宮生出幾分敬意。”
她輕輕歎息,“畢竟,連堂堂清流之首也能被如此輕易棄之不顧,可見所謂志士,終究不過一場虛名。”
程築臉色一變,聲音驟然拔高:“娘娘此言何意?”
“何意?”阮如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淡淡拂過的一道刀鋒,“本宮的意思,難道程大人不明白麼?你自入獄以來,可曾見過哪位同黨前來營救?還是說,程大人到如今才察覺,自己不過是被推出來擋刀的棄子?”
她的聲音不高,卻每一個字都敲在程築心頭。
大抵是程築自己本身就有這樣的顧慮,隻見他聽了這話,那面色從蒼白漸漸轉為鐵青,不過是咬牙強撐:“娘娘不必費心離間,程某為清流一死,問心無愧!”
阮如安淡淡一笑:“問心無愧?怕是程大人這番話,說給自己聽都未必信罷。”
她緩緩移步,在他身邊停下,低頭俯視,睥道:“程大人,天寒地凍,本宮勸你一句,早些認清形勢,免得死後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畢竟,沒人會為一個棄子流淚。”
她這話也不是完全挑撥離間的假話。
白暨那些人要是真想救程築,也就這三日的功夫了。
可外頭是鎮北王坐鎮,眼下還有蘭寺卿把控。
衆目睽睽,除非他們甘願為了一個程築舍棄一切,否則,他們的手就伸不進來。
程築,隻能是一枚棄子。
聽了這話,程築猛地擡頭,目光憤怒,張了張口,卻啞然失聲。
他咬牙切齒地看着阮如安,卻發現她神色從頭到尾未曾有一絲波動。
恍然間,程築眯了眯眼。
若不是光線足夠明亮,若不是皇後的聲線足夠柔和。
他都要将面前的女郎錯認成那個高高在上、不動聲色不費力氣便能将他坑害至此的帝王了。
“拖下去,好好‘伺候’。”
穆靖南一日不醒,程築便一日别想好過。
大理寺多的是折磨人又不要命的法子,阮如安不信蘭寺卿會悟不了這點道理。
說罷,阮如安不再看他,袖擺一拂,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