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課上。
遲霧苦大仇深地盯着黑闆上端正的闆書,上頭從上至下列着幾個式子,全都是老師講例題的時候順手摞上去的。
他盯着看了半晌,便蔫蔫地轉開頭去看窗戶外邊的操場,視野徹底轉換才覺得眩暈感好了點兒,有時候遲霧都想,他頻頻眩暈是不是因為丘比特射箭的時候把屬于他的箭射到了他抱着的數學書上,不過箭法不好,順道也給他的腦殼射了個對穿,導緻留下了看不見的舊傷,讓他的大腦一看見類似的東西就“觸景生情”,開始瑟縮。
他們班的座位都是單人座,因此坐在遲霧手邊最近處的其實是和他間隔一個過道的蘇賀年。
遲霧感覺到手背上砸過來個東西,他看了眼,是團皺巴巴的小紙條。他若有所感地朝着蘇賀年看了眼,就見蘇賀年朝他聳聳肩,揚着下巴虛虛點了下溫琳所坐的位置。
溫琳那人則側着臉,眼尾似狐狸般往上吊着,朝他輕挑了下眉頭,比起私下傳遞小紙條,更像小情人之間維系私情龃龉,那張臉頗為多情。
溫琳教室另一側坐在最前排,兩人之間簡單的對視幾乎橫穿了整個班級,穿過不少道或直或曲的背影才對上。
遲霧收回視線那刹,觸及到一抹極度瘦削的身影,他視線略微停頓,在那道身影上停留分毫,校服穿在那人的身上與遲霧穿病号服的時候有異曲同工處,都寬大不合體得像直接匆匆套了個麻袋上去,但他的姿态不似遲霧那般坦蕩舒展,而是像遲霧站在于南面前時般小心翼翼地縮起一切不坦然。
講台上老師一聲令下,班級裡不少還認真聽課的學生從書桌裡掏出另一本習題冊來。那人也不例外,不過他是稍微扭過身,從黑色書包裡掏出來。
而他的後桌則以一種莫名戲谑的視線打量着他的動作,好似下一刻他從書包裡掏出來的不是習題冊,而是什麼魔術戲法下多變的白鴿。
遲霧平靜地看着。
他幾乎已經能從這道視線裡猜出這人是個什麼身份——溫程安,那個私生子,那個被抛棄的“孤兒”。
溫程安伸進書包的胳膊毫無停頓地往上一提,就掏出來本破爛了大半的習題冊,上面還印着兩道污穢的腳印,瞧着那爛頁的痕迹走向,像是用剪子剪開後覺得不大滿意再次用手胡亂撕扯出來的,難看,還難堪。他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錯愕驚訝悚然通通都沒有,他隻是如同灘死水般平靜地接受所有,而後淡漠地繼續着先前的程序。
他将習題冊放在桌上,無視周遭人的視線,翻到老師所說頁書,視線落到已經髒得看不清字迹的書頁上,如同團未曾亂掉的線。
遲霧下意識看了眼溫琳,發現溫琳甚至都沒注意到這遭戲碼,而是低首看着桌下,不曉得在擺弄些什麼,而蘇賀年也早已重新回歸視線,盯着黑闆,這節課是個年輕老師來代課,講話幽默風趣,他聽得津津有味。
遲霧攏回視線,拆開紙條。
【放學等我。】
等誰?溫琳?
等他幹什麼。
遲霧将紙團重新揉攥,扔到了一旁的垃圾袋裡。他重新擡頭看黑闆,但盯了兩秒就實在受不了,幹脆扭過頭去看窗外,但窗外太陽正大,烈陽圓輪晃得人眼睛疼,沒轍,盯了一會兒就要收回視線,遲霧不知不覺又開始盯着溫程安看,他在觀察他,這是他所接觸的第一個如此瘦削的曾屬于孤兒院的人。
最早的時候,他剛開始做噩夢後,就對孤兒院這種地方産生了沒有來的恐懼,幾乎提起就要附帶着想起失明那一周被黑暗包裹籠罩的滋味,實在太過不好受,後來學校裡組織了場去孤兒院送溫暖的志願者活動,有不少學生覺得稀奇都去參加了,連蘇賀年這人都一起去了,遲霧被他纏着磨着煩不勝煩,若不是最後遲母以鋼琴課的名頭把他留下,他可能就跟着蘇賀年一起去孤兒院了。
但現在恐懼消散分毫後,遲霧又開始後悔,如果他當時去了,是不是能遇着于南?
然後又一敲腦袋,笨,于南十五歲就被人收養了,他那時候去孤兒院怎麼可能看見于南。
所以溫程安身上所貼着的“孤兒院”的标簽又讓遲霧不由得對他多加關注。
于南在孤兒院剛出來的時候也是這麼瘦嗎?那時候于南是不是也會因為身上屬于孤兒院的那部分經曆而被人欺負孤立?
遲霧想不到答案。
他就那麼盯着溫程安的背影入了神。
直到下課鈴響。
班級裡的人齊齊開始收拾桌面書包,還有些直接什麼也不動,就那麼兩手一揣兜就出去了。
而溫程安轉過頭時,卻意外地,穿過一片散了人群的空辟和遲霧遙遙對上視線。
那場對視僅僅持續了兩秒鐘。
溫程安便平淡地垂首收拾書包。
而遲霧也被他這麼一看給看回了神。遲霧站起身,朝着班級前門走去,而後就站在走廊貼牆的位置等着顧甯一。
走廊上人影山、人潮海匆匆而過,不少人路過時都和遲霧打了聲招呼。
家裡大多數都有些交集,自然也都熟悉,再不濟也是叫得上名字,表面禮數還要維系。
冷淡又熱情的利益關系都滲透到這些場所。
遲霧懶得如同假娃娃般同他們一個個揮手應笑,幹脆低頭盯着地面。
“哎喲,居然還真照做了?”溫琳欠嗖嗖的聲音傳過來,他的胳膊順勢往遲霧肩膀上一搭,遲霧早有預料地一偏肩膀,讓他搭了個空。
遲霧說:“沒等你,等顧甯一呢。”
溫琳無所謂道:“等他就是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