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一瞬明了此刻局勢。
那群人在嘲弄溫程安,或許還動手欺負了。
因為溫程安身上的校服袖口處破了個大洞,還蹭上不少污泥點子,校園裡唯一有污泥的地方就是操場邊緣處的幾方池塘。
再往下看,溫程安的褲腿還在滴水。
而溫程安本人卻隻是看着那幾人,不反抗、不回應、不逃跑,如同一尊真正的雕塑定格在那兒接受着所有譏諷。
男生出去後先掃了眼整體局勢,才揚聲叫了下溫琳。
溫琳在顧甯一面前擺了份拉面,才收回手,施施然地往外走。
顧甯一沒動那份拉面,仍舊低頭看着競賽題,察覺到遲霧的視線,他才淡淡擡眼,問:“你要吃?”
遲霧搖搖頭,“你吃吧。”
顧甯一微微颔首,卻還沒動,而是把眼前那道題做完,才站起身,留下句:“我去上廁所。”
遲霧看着自習室霎時變得空曠,而走廊上的一言一語飄進這間空屋子在裡頭一圈圈地轉,直到被盡數攬進他的耳朵裡,才休止。
“溫琳,你還沒走?”
“他說要學習,誰知道怎麼想的,還讓我來送溫暖,我還以為是嫌孤單了讓人來陪呢,我都準備好遊戲機了,結果是讓我來送吃的,多有意思。”
“你們這是幹什麼呢?”溫琳問。
“他偷東西,偷了之後還不肯承認,東西就在他兜裡呢,是我的手表。”
誣賴。
這種幼稚的套路已經鮮少發生,因為一眼就能叫人識破,實在是太過拙劣,但架不住不用動腦,實在好用,所以當有人處于最底端時,就有人主動掏出這個一戳就破的罪名罩子給那人套上,無所謂是否拙劣,省力還能達目的就好。
遲霧吃了兩口壽司就放下筷子,接着看手裡的題,他對外頭的戲碼無甚興趣,一是溫琳在,這出戲碼他已經能猜到如何解決,上輩子在溫程安身上的罪名苦果積累到足以歇斯底裡地喊冤叫屈的地步,一切都被捅出來後,就是溫琳及時出手,溫家人如何也不該外人出手,那些頂着溫琳名頭找事兒的都沒好下場;二是溫程安表面屬于弱勢那方,實則這一遭後,真相查出,一切都有他策劃的痕迹,他是主動将自己擱置在弱勢那方,也是因此他才會被送出國,好像他回溫家就是為了從孤兒院出走,走到大陸彼岸,徹底遠離此處。
外頭的喧嚣化作最好的白噪音,腦袋裡的昏沉被飽腹後的感覺撐脹成膨大的氣球,隻消幾分鐘,那氣球便陡然嘭得一聲被看不見的針給戳破。
遲霧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這一覺如此昏沉,恍若陷入了無端的灰暗中去,迷蒙細雨下了又下,淹沒了一切清明,托舉出烏雲深層處藏着的暗影。
遲霧蜷縮在小木床上,外頭是陰暗的天色,窄小的窗口像屋内徐徐推送着涼氣,凍得他直哆嗦,直到一抹熱源貼合上來,他那小幅度的顫抖才就此停止,人卻就此緩慢睜開眼。
他看着眼前寬敞的房間内摞疊着堆在一起的數個雙人床,覺得無比陌生,卻又萬分熟悉,數秒後,他看見小門被推開,房間裡進來一堆孩童,他們手裡都拿着數個被充作玩具的各種形狀的石頭,叽叽喳喳地講着話,遲霧聽不清他們說什麼,耳朵上被罩了層毛玻璃,這種熟悉的感覺也在提醒他,他又做夢了,噩夢,孤兒院的夢。
遲霧小幅度地深吸了口氣,再次合上眼。
至少,這次夢裡他是躺在床上的,而不是蹲在牆角哭。
但片刻後,他耳朵上的毛玻璃被擊破。
“還冷嗎?”有人在他耳邊小聲問。
遲霧被吓了一條,仿佛整個人就此在夢中活過來,他能感覺到後背上貼着的溫度,很涼很冷,但又透着一絲絲勉強的熱,像是整個人已經被凍得不成樣子卻還在費力地把自己身上僅存的溫度渡送給他。
遲霧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想要轉過身去看那人的臉,又想下床逃離開那人的貼近,卻也動彈不得,隻得兀自保持着這個姿勢,可他的心髒卻撲通撲通得加速着跳動。
噩夢裡貼在身後的人。
他會幹什麼。
殺了他嗎?
片刻後,遲霧感覺到那人伸出胳膊将自己徹底攬進懷抱深處,又用單薄的被子将兩人罩在一起,罩在同一方小天地裡。
溫暖了不少。
那堆小孩朝着遲霧的方向看來,不知看見什麼,霎時噤了聲,腳下動作也一齊放輕,小心翼翼地重新出了門,再将房門關上。
而身後那人拍了拍遲霧的背脊,小聲說:“睡吧睡吧。”
這道聲音如同最靈驗的符咒,霎時遲霧退出了這場夢中,驚醒過來。
他猛地擡起眼,卻和站在自習室前側的溫程安對上了視線,那道視線筆直地如同一把刀子,仿佛能劈開一切隐藏的東西,剝離出其下藏匿。
遲霧的心跳速度與夢中重疊。
撲通。
撲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