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霧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避免突兀的氣息驚擾到靠近的人兒。
于南感知着他的小心翼翼,有一瞬覺得自己就是個賤骨子。
遲霧靠近他的時候,他要退後。
遲霧退後了,他反倒像貼上去了。
直白坦蕩的好意就像壺熱水,隻會把他這朵腐敗的花澆死,而這樣繞着彎兒又藏不住的笨拙反倒成了最好的肥料,讓他這朵爛得還沒那麼徹底的花又重新看見了點兒太陽光。
小孩兒的心思很容易看穿。
當你總是被拖進泥潭裡的時候,再穿着雨靴踩進淺水池裡就能很輕易地站穩了。但膽怯的人剛在水池裡站穩時總是懷疑還有後陷,可當他來回淌兩遍後,就會漸漸地、漸漸地一點點放下心。
于南像閑談般低聲問:“夢到什麼了?”
遲霧不知道該不該說,他想說,但是夢就像是無數個充滿苦水的爛片拼湊在一起,他還不會講好聽的話,描述起來一定又臭又長,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于南肯定又要讨厭了。
遲霧張張嘴,片刻後又閉上。
于南頗有耐心地等着。
他的手指一直在遲霧眼尾處輕輕壓着,隻要那兒在淌出苦水,他肯定能第一時間拭去。
遲霧等了半天,他都沒有離開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溫吞地說:“夢到……..有人說我是小狗。”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具有概括性的話了,這樣好像就能聽起來沒那麼啰嗦、沒那麼招人讨厭了。
頓了頓,他見于南還沒有走的意思,才又啞着嗓子補充了句:“不是小狗,是狗,他們說我是狗。”
這句話落,眼淚也跟着一塊兒往下淌。
好像不值錢的水在臉上灑。
于南沒直接把眼淚給他堵住,而是等着眼淚順着條彎曲的軌迹滑到鼻梁上,才伸手給他蹭掉。
于南接着問:“然後呢。”
遲霧抽了下鼻子。
他到底是個孩子,再怎麼壓抑也注定隻會把那些情緒迂堵在心底,現在有人給他遞了個裝苦水的玻璃杯,一切被壓抑到極點的情緒都自然而然地順着往外擠。
更何況是于南問的。
于南問了,就代表他想知道。
遲霧這個笨蛋在這種時候也能判斷出于南至少在此刻是允許他稍微踏進他的世界裡去了。
遲霧一句話一句話往外蹦。
每說一句話就要看一眼于南的表情,觀察他是不是不耐煩了。
或許是熏香熏壞了的腦子還沒恢複回來,遲霧現在完全就是一種迷糊的前言不搭後語的狀态。
“我想對好多人好,如果他們對我好。”
“他們對我好,但我開始對他們好之後,他們又壞了,壞掉了。”
“每個人都給我一點兒東西,然後把我扔掉。”
“父母給我生命,然後抛棄我。”
“大哥教我東西,然後教我他有多讨厭我。”
“院長給我食物,然後讓我總是好疼。”
“有人欺負我,我欺負回去,他們就說我是怪物。”
“………..”
“我好像,不對,做什麼都不對。”
遲霧控制不住地用側臉蹭了蹭于南的掌心,動作很輕,生怕下一秒就招來于南的不情願,他哽咽着說:“他們說我像狗,卻不讓我搖尾巴,小狗怎麼可能不搖尾巴呢。”
“所以我想、我想走,可我又不知道去哪。”
他臉上的眼淚擦都擦不完。
于南幹脆不擦了,他松開手。
他這一松手,遲霧瞬間連哽咽都堵在喉嚨裡,隻能閉緊眼睛把眼淚往回逼。但流淌出來的水就像将成的河,無論如何都堵不住。
遲霧還是能感覺到床邊的下陷消失了。
于南走了。
于南走了。
片刻後。
遲霧感覺到被子被掀起來,有東西擠了進來。
他睜開紅腫的眼,就看見于南躺了進來。
碩大的灰色助聽器套在于南的耳朵上顯得笨拙。他伸手把遲霧撈進懷裡,像遲霧之前每個夜晚抱着他幫他揉身上作痛的位置時一樣。
于南緊緊地抱着他,讓他把臉埋在自己的頸窩,用衣服替他擦臉上的淚。
戴助聽器的感覺不大好受,有些磨耳朵,聲音從裡面傳出來的感覺也很陌生,是一種模糊的、頓頓的聲音,好像他在重新和這個世界建立薄弱的聯系。
而聯系的介質,就是遲霧一陣陣壓抑得隻剩急促的呼吸聲的哭泣。
于南拍了拍他的後背,小聲說。
“哭吧,我聽得到也不會嫌你煩的。”
“哪怕變成小狗了,委屈也可以流眼淚。”
遲霧就這麼哭着。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抱着的人徹底沒了動靜,于南才側着臉在他耳邊說了句:“遲霧,生日快樂。”
兩人呼吸交織着,通過助聽器傳到耳朵裡。
很輕。
像一場剛起的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