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時常冷漠,時常體貼。
冷漠,是對着他這個遲霧,體貼,是對着記憶裡的那個“遲霧”。
遲延甯騙他。
他分明許諾,隻要他接受替換記憶,就把于南送走。
錢也一并交付給于南。
之後天高路遠。
再也沒有那個孤兒院裡蜷縮着叫痛的孩子。
但遲延甯騙他。
一切都是謊言。
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如果他沒恢複記憶,或許就隻會像上輩子一樣不斷循環,成為個被魚鈎貫穿頭顱後再扔回海裡的魚,分明已經成了取悅漁夫的小玩具,随時都會沒了命,卻偏偏還在愚蠢地洋洋得意,得意自己再次回到海洋,隻要稍加努力來擺脫魚鈎,就能重獲自由。
而于南上輩子的死。
從自殺變成了謀殺。
于南死後那三年,遲霧無數次推敲細節,甚至想過,是不是自己太笨才沒發現什麼兇手留下來的線索,如果這個兇手真的存在,他又該如何。
最初遲霧想的是報警。
讓那些警察重新定性于南的死亡。
告訴他們,于南不是什麼心理疾病患者,他很好,他是被人害了。
後來時間長了。
遲霧都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心裡扭曲了,還是找到真正的自我了。
他想的是,一旦讓他找到可能是兇手的人,無論線索是否齊全,無論法律是否定罪,隻要他确定這個人殺害了于南,他就要和這個人一起去死。
綁在一起,從高樓墜下。
網上的人都說跳樓是最痛苦的。
恐懼被無限擴大,死前走馬燈也無盡漫長,摔得粉身碎骨後還殘存意識,感受着自己身體的扭曲變形,以及身下血液的慢慢擴大,就像被擱置在詭異的祭祀陣裡那般凄慘。
但現在呢。
他已經能判定遲延甯和這事兒脫不了幹系。
他要怎麼做。
一起死嗎?
他好不容易恢複記憶,擁有渴望的那條小魚,他真的,還舍得死嗎。
還是放任不管,直接逃離?
如果那樣,上輩子的于南,是不是就成了無所謂、沒人在乎的獻祭品。
此時此刻,他會不會,正在某個世界裡遊蕩,成為所有人都看不見的鬼魂,可憐又無助。
這種時候,他會不會後悔,後悔選擇去找遲霧、靠近遲霧。
遲霧盯着屏幕走神。
好半晌。
他才擡起手指,點開信息框。
但就在他剛準備敲出行字時,手機“嗡”響一聲,來了通電話。
遲霧緩了下快速跳動的心髒,才接通電話。
“遲霧?”溫琳說話時依舊習慣性高挑着調調,用起來怪不正經的,“今晚出去遛遛?顧甯一也在,說不定他還能教教你數學題,讓你來波勤能補拙的實操。”
這道聲音冷不丁處在現在耳邊,幾乎讓遲霧恍惚了陣兒。
遲霧拿着手機起身,走到窗邊,遠離了衛生間,才回複那頭:“沒時間。”
溫琳怪可惜地“唉”了一聲,又說:“你剛打了溫程安,現在又這麼毫不猶豫地拒絕我,遲霧,你真無情啊。”
遲霧聽着那頭的話,臉上沒什麼表情,他現在處于一種被剝離的狀态。
記憶将他從遲家遲霧這個身份中剝離出去,而通過這個身份産生的全部關系也與他沒有了半分瓜葛。
那根本不屬于他。
而溫琳在這場角色扮演的遊戲中又充當了什麼角色。
遲霧不知道。
但總歸。
都和他沒關系了。
遲霧問了句:“溫程安怎麼樣了。”
溫琳像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卡頓了兩秒,才說:“還在病房裡,怎麼?”
這時候,衛生間的門被推開。
大片水霧裡,于南走了出來。
于南身上穿着浴袍,圍得很緊,但鎖骨處還是有些紅痕露在外面。
他看了遲霧一眼,意識到他在打電話後就沒靠近,而是從床上撈起自己的衣物換上,又從口袋裡找出煙盒,點了一根,細慢地吸着。
于南吸煙時眯着眼睛,透過煙霧看向遲霧。
遲霧和溫琳草草說了兩句,簡單了解了下溫程安的情況,就挂斷了電話,把手機收起來,湊到于南身邊去。
于南身上的沐浴露味很重,再混合着煙草味,是一種很奇怪的味道,讓人聞了之後快速上瘾,下意識地想去找源頭。
遲霧在于南的嘴角啄了下,說:“好香。”
于南卻盯着他,問:“剛才你說的結束,是什麼結束。”
“結束?”遲霧重複了下,才想起來,是他脫口而出的那句“等一切都結束”。
于南好像隻是随口一問,直接走開去找煙灰缸,把那吸了兩口的煙給掐了。
遲霧剛開始動作很慢,但總有欲望掌控大腦的時候,速度也越來越快,現在他後面泛着細絲絲的疼,應該是磨壞了。
遲霧看着他背影,想了會兒,才說:“于南,你記得我說的那個另一層記憶嗎。”
于南扭頭看他,“記得。”
遲霧說:“如果我說,這些都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我是死了之後才重新來過,你信嗎。”
于南盯他兩秒,判斷了下這話的可信度。
很低。
就像是精神病患者扯出來的東西。
但他看着遲霧的眼睛,就那樣不躲不避得看着他,裡頭還藏着分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怕他不信。
于南說:“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