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霧是條正在被注入泥沙的河,他的水流變得污濁,甚至徹底迂堵,而他的周圍,隻有一隻小舟還在不斷嘗試着停留。
他吃的東西越來越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車上被喂一些早就備好的粥,但食物落進食道的滋味很難受,像是都一齊壓在他心髒上,沉悶地喘不過氣,緊接着就是遏制不住的反胃。
他努力控制着這些反應,但有時反胃感實在太過嚴重,就要中途停車,尋着個荒地,在路邊撐着塑料袋開始吐。
遲霧很讨厭現在的自己。
又讓他想起上輩子在醫院的時候了。
一樣的狼狽不堪、污濁惡臭。
就好像注定要讓于南将他不堪的一面見證得徹底,他才算沒白活。
狗老天。
遲霧撐着眼皮,看着窗外路邊飛速滑過的風景,他盡量撐着座椅,讓自己坐得直一些,離于南遠一些,以免那些難聞的氣味繞着于南的身邊飛。
他想開窗,但風實在太大,吹得人頭疼欲裂,現在他連這點兒風都忍受不了了。
病秧子。
每晚遲霧都堅持洗澡,哪怕支撐不住地昏睡過去,也要在意識消失之前和于南囑咐一句,“睡前記得叫醒我,我要好好洗洗澡,要不太髒了。”
但大半時間,都是于南洗好毛巾,替他一點一點地擦拭身體。
遲霧屢次想對于南講,讓他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事無巨細地照顧他,他其實還是有點兒用的,還能做些事。
但每當他看着于南那張臉,這樣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他看得出來,于南的身上籠罩着一層别人看不見的陰雲。
于南很難受。
這時候他的一切逞能,好像也隻會成為額外加在于南身上的一擊。
遲霧幹脆認命了,他确實什麼都做不了。
他甚至勾着于南的手指,試圖用一種暢想未來的口吻同他聊自己死後的事兒。
他說。
“我死了的話,算是英年早逝吧,那等我真正變成鬼了,可能還是鬼裡面特别健碩的那一堆,肯定吃喝不愁,到時候我先在下面多賺點兒錢,等你幾十年之後過來找我,我說不準已經買了七八棟别墅了,你喜歡什麼樣的房子?還按咱們家裡面裝?要不要給九月三安個小窩啊,它被送到那位鄰居阿婆那兒,阿婆會不會天天給它念聖經啊。”
“到時候說不準它還能在下面給那群鬼超度一波呢,又有個賺錢的路子了。”
遲霧說着就開始笑,笑着笑着就開始咳嗽。
他的手緊緊攥着于南的手指,但咳嗽的愈發厲害,絲毫不見停後,他反倒松開手,扭過身子,面對着另一邊咳嗽。
于南的手搭在他後背上,慢慢地拍着。
随着于南的動作,遲霧的咳嗽聲漸漸停息下來,他緩了緩,努力将表情恢複如常,才重新轉回身子靠着于南,接着同他暢想以後。
“而且,說不準這次死了之後我不會去什麼地獄天堂之類的,而是像上一次一樣,幹脆變成你身邊的小鬼魂了,要是真成了,我給九月三報信,你到時候就看,如果它一直沖着角落叫,那就是我回來了,你别怕。”
遲霧見于南沒什麼表情,嘗試着開玩笑來調動他的情緒,“你也别擔心,我有經驗了,不會再出什麼差錯的,這次保準讓九月三老老實實地當傳信小狗。”
于南卻親了親他的頭頂,說:“累了就睡吧,還有很久的車程。”
遲霧倏地不出聲了,也不敢擡眼看他的表情,隻是呆愣愣地盯着座椅邊緣處的一塊髒污。
他希望于南現在是打他罵他冷淡他,分明是他單方面許諾了那麼多未來,卻一樣都沒能做到,隻能在這兒虛僞地扯着瞎話,也不希望于南現在用這種平靜的語氣告訴他——别硬撐着了。
這就好像在說,他不用撐着,因為有于南在下面兜底。
于南扛得住。
但于南真扛得住嗎。
他将自己的心僞裝成戳不破的鋼鐵,但烙鐵隻要在上面輕輕一印,就留下一片燒紅的痕迹,那是别人看不見的傷疤,很疼。
遲霧張了張嘴,還想接着說,于南卻直接摘下了自己耳朵上的助聽器,之後抱着遲霧,閉上了眼睛。
于南說:“睡吧,晚上我會叫醒你的。”
遲霧覺得自己此刻應該做點兒什麼,但他一擡眼,視線恍惚着定格在後視鏡上,他看見鏡子裡自己的那張臉已經蒼白得像剛塗好的白牆,很吓人,很醜,還有一串眼淚停留在臉頰上,而被淚痕覆蓋的皮膚則表現出一種不明顯的紅,如同被燙了一遭。
于南分明沒睜眼,他卻伸手在遲霧的臉頰上一擦,就将那行眼淚精準地擦拭幹淨。
遲霧在想,或許是他在睡着之後也這樣無意識地流過眼淚,于南已經擦得很熟練了。
真讨厭啊。
他怎麼就這樣了呢。
晚上的時候,于南真的将遲霧叫醒了。
遲霧不知道他叫了自己多久,但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距離司機預測的抵達酒店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
遲霧動作很慢地自己洗完了澡。
他出去的時候,于南正在窗邊站着。
他在看外面。
看什麼呢。
山嗎,還是遠處的牛羊。
遲霧嘗試站在和他同樣的角度去看,但什麼都沒有,隻有一片被殘雪覆蓋的荒地,白與黑交雜着,斑駁殘缺。
還不待遲霧看得更仔細些,于南就湊過來親他。
一個接着一個吻落下來,輕柔的氣息将遲霧徹底包裹,這種感覺軟綿綿的,遲霧感覺他像是個陷入沙漏裡的人,正在細沙裡下陷,全靠于南支撐着他的身體,他才沒徹底跌落到沙漏的另一端,成為過去式。
他們到底沒進行到最後一步,隻是緊貼着彼此的身體躺在被褥裡。
現在的遲霧連情.欲的滋味都感覺陌生,他徹底成了被麻痹的木頭人。他下移了些身體,去親于南的胸膛,想至少别這麼掃興,總要有一件讓于南開心的事吧。
但他的行為還沒來得及往更深入的層次拐,就被于南一把撈上來。
于南将右手的食指放進他的嘴裡,示意他咬住自己。
遲霧輕輕地咬着。
“用些力。”于南說。
遲霧含糊地回:“會疼的。”
于南親了親他的額角,将手指插得更深了些,伸進去的那部分指節還下彎着,指尖壓着遲霧的舌頭,也止住他的話。
于南聲音很輕很緩地說:“遲霧,給我留點兒什麼吧。”
房間裡隻留一盞昏燈,光亮照不進兩人之間,也照不清于南的表情。
但這句近乎乞求的話就這樣從昏暗中闖出。
感官快速捕捉住黑暗中的變故,也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于南話尾的那點兒不明顯的抖。
遲霧淌着眼淚,一點一點地加重牙齒的力道。他本就已經用不上什麼力了,更何況是牙齒這種容易麻酸的部位,很快,遲霧就感覺自己的牙齒在抖,仿佛下一秒所有的牙齒都要就此脫落,噼裡啪啦地砸到地上。
老天爺怎麼就跟他作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