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霧再有意識的時候,又回到了那片黑暗的空間裡,但這次,周遭不再是寂靜無聲的,而是那種持續性地響着急促的“吱吱”聲。
他呆坐在原地,瀕臨死亡的窒息感仍然殘存在胸腔之中,回蕩着,久久不能平息。
不知過了多久。
他才喃喃着,自言自語地說:“……..我現在很快樂。”
但這句話再也沒人能聽見了。
也沒人理會他快樂與否。
他再次被世界抛棄了。
遲霧一點點将身體蜷縮起來,臉埋在雙膝之間,感受着腿上被眼淚慢慢浸濕。
他孤獨地等待着黑暗過後重回到那個有于南的世界裡去。
但這次的等待極其漫長,尤其是那清晰的“吱吱”聲還在不斷提醒着他時間的流逝。
倏地,那聲響稍微拔高了些,這時遲霧才意識到,原來是兩道聲音交織着在響,隻不過方才它們的起伏波動一緻,幾乎融合到了一起,但現在,一道高揚着格外刺耳,另一道則低緩地有節奏地作輔。
就好像兩條重合的直線,突然被人撥亂了其中一條,它們漸漸分離開,走向兩方軌迹。
遲霧的眼淚已經幹涸,沾在身上如同塗了層膠水,将整個人封印住。
他的意識也在變得模糊,消散開來。
遲霧再次睜開眼時,就看見了一方明亮、熟悉的世界。
胸膛裡的心跳似擂鼓般敲擊着,遲霧茫然地坐起來,就發現,他又回到了安丁園的小床上。
他下意識地開始尋找于南的身影,但旁邊的那張窄床上空蕩着,仿佛始終都不曾有人住在上面。
遲霧慌不擇路地跑出房間,甚至連鞋都來不及穿,他就這樣光着腳穿過走廊,和一個個熟悉的身影擦肩而過,他跑得越來越快,直到跑到安丁園的大門前,他才卸力般地停在那兒,身體不停地往下頹。
這次,他找到的不是主動走入安丁園的于南,而是早早頓悟的遲母。
她要将遲霧接走,甚至見到他第一面就将他抱在懷裡,自顧自地流着眼淚,開始低聲叙述這麼多年來對他的思念,甚至還拉過來另一個和遲霧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孩兒,指着他告訴遲霧,他是你的弟弟,他也很想你。
那小孩兒好奇地盯着遲霧看,嘗試伸出手去碰遲霧,卻被遲霧偏開身子,輕松地躲過。
遲霧沒看他們任何一個人,隻是緊盯着大門外沒有盡頭的那條長路。
但一個人影都沒有。
遲母說要将他帶回家裡,彌補這麼些年來的缺憾。
遲霧沒走。
但是這段時間就像成了不斷刷新的遊戲節點,當遲霧等待了半個月,到達于南原本應該來到安丁園的那天,沒有任何人走進來,反而在晚上他躺到床上的那一刻,腦袋深處再次出現了那兩道高低相伴的“吱吱”聲,而随着聲響的持續,世界在以可見的模式變成一塊塊漂浮的碎片,牆壁成了無數個窟窿拼湊成的黑白相間之境,地闆也快速下榻,仿佛這片世界裡,隻有遲霧以及他身下的那張窄床完好無損。
當“吱吱”聲再次消失時,碎片迅速拼湊到一起,空間成了密不透風的牢籠,甚至還在不斷向内收緊,如同個被漏氣的氣球般一寸寸回縮。
之後,窗外已然昏黑的夜幕變成了透亮的白晝。
當世界再次平穩時,遲霧下床走了出去。
他看見第一天在走廊上的那些孩子正在記憶中的位置打鬧嬉戲,而随着他穿梭出走廊,抵達安丁園大門,他再次看見了遲母,還有另一個遲霧。
他們又在原位置,以上次見面的姿态,同樣的表情,說着同樣的話。
而遲霧則如同個被牽制的提線木偶,又一次被他們擁圍着,見證他們來之不易的悔恨,以及小心翼翼的貼近。
那個“遲霧”真好啊。
他拿着自己的嶄新的塗漆玩具,又一次嘗試着遞給遲霧,他臉上還挂着燦爛的笑,字字清晰地叫他哥哥,好像在這個人身上,一點兒負面情緒都不曾有過,對于突如其來的、随時可能會奪取父母注意力的哥哥,他反倒還殷勤地讨好着。
但這也在提醒着遲霧,他現在處于什麼樣的境地之中,他就是一隻被強迫着抓進玻璃窗裡的鳥,一旦無法取悅前來觀賞的客人,就會有看不見的管理員懲罰他,逼迫他再次重回這段節點。
遲霧試着跑出安丁園,按着記憶裡于南形容過的原本的家的位置,他想去找于南。
這次,他也親眼看見了,曾經的于南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環境裡長大的。
被污物堵滿的牆沿,遍布垃圾的街道,甚至算不上街道,隻是條沒來得及鋪瀝青的土沙路,而在這條路上,随處可見伶仃大醉的東倒西歪的酒鬼,身上的嘔吐物的酸辣氣沖天,還有些吸着粗煙的人,或依靠着髒兮兮的土牆,或幹脆坐在路旁商鋪的台階上,貪婪地吸食着辣煙。而他們渾濁的視線不約而同的聚集在遲霧這個陌生面孔的小孩兒身上,仿佛在看一個誤闖入捕獵場的羔羊,而他們呲着獠牙,随時會伸出罪惡的雙手。
遲霧快速穿梭過那條路。
直到他找到符合于南描述的那個房子,擡頭看着稍有些破舊、遍布各色油漆、各種刮痕的的鐵門,他才深吸了口氣,伸出手,慢慢地叩響那塊房門。
但随着一聲聲叩門聲在耳畔回響,那扇門始終沒人打開,反倒身後傳來若有若無的、拖沓的布鞋蹭着地面的細碎聲。
有人看見遲霧敲響這道門,笑眯眯地将眼尾擠出一道道醜陋的皺紋,邊慢吞吞的逼近,邊提起聲音喊他:“小孩兒,你這是要找誰啊。”
遲霧敲門的手不停,就在身後那人伸出的手快要抓住他的後脖領時,門突然吱呀吱呀地打開了。
但隻打開了條狹窄的縫,而縫隙裡的那雙眼睛污濁不堪,如同被污腥填充滿眼白,他先看見了遲霧,蹙眉不耐煩地問:“你要找……..”
話在老男人看見遲霧身後那張帶笑的老臉時頓住,他慌不擇路地将門猛地一推,就要将門關上,卻被遲霧眼疾手快地将手掌塞進門縫裡去。
他的手指被重重碾壓。
痛感快速襲來,遲霧額上布了層涔涔冷汗。
那老男人卻像根本不在乎那雙卡着的手一般,仿佛隻要能将門重新關阖好,哪怕将遲霧的手指都壓斷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