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詩音看着眼前的女子,又似是在看她背後的桂花樹,輕聲道:“我以為,你會說,我既然做出了選擇,就和你離開這裡,忘掉過去,再也不要見他了。你竟然還要帶我回去。”
顧绛笑道:“世上或許有很多人喜歡勸人放下,但絕不包括我。”
她被顧绛敞開肺腑的話勾動心緒,終于也開始吐露自己的心思:“的确,所有人都在勸我,說既然未來的丈夫靠不住,那龍大哥也很好,至少他癡情,我嫁給他有個依靠,連那個人都這麼覺得。”
“漸漸的,我也這麼覺得了。”
“我畢竟是一個人,一個有自尊的人,一直被這樣無言地拒絕冷落,我也會絕望,會覺得累,會想要一個依靠,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療傷。而龍大哥對我一片真心,人也很好,豪爽義氣,你覺得他是個粗人,但他在我面前一直小心翼翼,唯恐惹我不高興,有時候,我也會忍不住可憐他、感激他,因為在我被一個男人抛下的時候,他不顧旁人的說法和眼光,一直鼓勵我、安慰我,滿心滿眼都是我,哪怕我心裡根本沒有他。”
“我答應這場婚事,其實也是在回報他,這樣,至少我們三個中,有一個人能得償所願。”
說到這裡,林詩音的眼眶漸漸泛紅,她的眼淚終究沒有流盡,再提起這些事,她還是這樣傷心。
“自從答應下這樁婚事,龍大哥很高興,他也忽然變得很高興了,所以,哪怕我不高興,我也要裝得很高興、很願意。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狼狽,哪怕我知道,我裝得再好,也瞞不過他,而我若難過,他會比我還傷心得多。”
“但這又怎麼樣呢?他還是不會回來的,或許自從他走進江湖,他就在漸漸離開我,不是龍嘯雲,也會有别人。他的本事越強,麻煩越多,敵人越多,受傷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朋友卻很少,我知道他珍惜朋友,情願别人對不起他,他也絕不能對不起别人。”
“可我呢,我呢?”
林詩音有許多許多話,她從未對别人說,隻壓抑在心裡,越是親近的人,越是無法吐露,反倒是對着一個願意和她交心的陌生人說了出來。
“我看他笑着燒了我們的婚書,笑着和龍大哥說,一定要在李園辦婚事,說他很為我們高興。”
“我有時候恨他得很,所以故意說傷人的話去刺傷他,他要麼裝作聽不懂,要麼沉默不語,可每每真看到他難過,我又立刻就後悔了,我對自己說,你既然愛他,有什麼是你不能為他做的?他既然想要這個結果,那就給他這個結果吧。”
“隻是從此以後,再也不要讓我見到他了,否則一想到我成了别人的妻子,隻能這樣看着他,我就恨不得一頭撞死,讓他們看看,我的血也是熱的、是紅的,我也不是一定要順着他們的!”
“可我終究做不到。”
“我做不到,忘不了,哪怕我餘生再見不到他,我心裡還是會想起他,日日夜夜,風風雨雨,永遠沒有停息的那一天。”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忍受,忍受,能夠承受一切應該是一種美好的品質,忍受痛苦,忍受離别,忍受思念,忍受所有加諸于你的愛恨,讓自己成為一棵能經受風雪的梅花,人人都稱頌梅花的品德,說它能忍受外界的寒冷,依舊綻放美麗的花朵。”
“或許就是這樣,我其實從沒有自己做過什麼決定,直到剛才。”
“我今天沒有跟他們回去,我應該是決定了要從這種痛苦中解脫出來,你給了我離開的可能。”
顧绛淡淡道:“解脫或不解脫,從不在于你人是否在此,而是你的心是否在此,我若在你煎熬時,給你一個逃避的方向,那我和龍嘯雲有什麼區别?難道僅僅因為我不圖你的人嗎?你還在乎這點嗎?”
林詩音忽笑了起來,她笑得那麼凄涼,嘲笑再一次想要逃出這種痛苦的自己:“是啊,那樣,我不過是從龍大哥那裡,又逃到了你這裡而已,對我而言,你們并沒有區别。”
她骨子裡剛強的那一面掙紮了上來,這個單薄的姑娘作出了她的第二個決定:“好,我和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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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尋歡确實是病了。
任何人像他這樣喝酒,都是要喝出毛病來的,何況他還有很深的心病,人若是心情不舒暢,身體各個地方都會開始鬧騰。
兩年前的那場大戰,血戰長街的李尋歡受了重傷,一度将死,雖然後來他看起來痊愈了,可底子還虛着,不久後,龍嘯雲向他坦誠心意、求娶林詩音,這樁心事從此在他身體裡種下了病因,再加上兩年時間自我折磨似的煎熬,三日前又受了一場大驚,幾乎累積成了難以化解的痼疾。
來給李尋歡看病的大夫很年輕,醫術卻十分高明,這位做道士打扮的大夫衣着簡樸,他有一張恰好的臉,他的唇太薄,輪廓卻柔和,眉毛長得太鋒利,眼睛就有點圓,因為這一點圓,哪怕他冷冷淡淡的低垂着眉眼,也有種少年氣,出塵的好看。
李尋歡很喜歡這個小大夫:“你是第一個把了我的脈後,沒有皺着眉勸我戒酒的大夫。”
這位在一個月前出手救了一個瀕死孩子,被所有人看做神醫的小大夫一邊寫着方子,一邊回道:“大夫隻能治病,治不了你的命。”
李尋歡聞言大笑:“是,酒就是我的命,要我戒酒,我情願不治病。”
小大夫頂着李尋歡身後大漢的不滿眼神,又道:“你的功力這麼深,根本不受外寒内熱的侵擾,你這病的根源是傷,肺上的舊傷,和郁結于心的内傷。”
李尋歡咳嗽了一聲,轉而歎氣道:“我就知道,大夫嘴裡話,我終究會遇到不愛聽的,所以每次見大夫,我的心情都不太好。”
小大夫卻不吃他這套,駁道:“遇到你這樣的病人,大夫的心情也不會好。”
李尋歡忍俊不禁:“不想見大夫的病人,和不想見病人的大夫,我與小先生,豈不是太有緣,合該一起喝一杯。”
道士打扮的大夫放下筆,也不用旁人接手,自己背起藥簍道:“酒乃五谷之精,也有它的好處,可你卻把它當毒藥來喝,恨不得毒死了自己,和你喝酒太過掃興了。”
說完,他就向一邊的侍女禮貌請教了藥房的方向,背着他的藥簍,拿着藥方,去熬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