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凝視着眼前的年輕道人,他第一次完全看不透一個人的根底:“不知顧公子所行的,是正道,還是魔道呢?”
顧道人回道:“正道、魔道都是人道,我畢生所求乃是尋大道而不失自我,所以走的是天人合一之道。可惜我天生心性有缺,雖然竭力補完,依舊在這條路上漸漸失去平衡,偏向天道,如今隻有在人道中鑄實自我的根基,才能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老和尚似乎明白,但又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天穹高邈無言,它也有道嗎?顧公子又從這人間苦海中得到了什麼呢?”
顧道人輕聲道:“天道看似高邈,其實有迹可循,它是萬事萬物運行的規則,令山河起落,四季輪轉,風來雨落,雪化成冰,它讓日升月落,鬥轉星移,讓生靈都有生老病死,又讓萬物紛呈,它隻是存在着,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比起天地,人雖渺小,可人心的複雜,不在此之下。”
老和尚歎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顧道人笑道:“無論多少人回頭,苦海依舊無涯,因為苦海自人心裡來。因為人心的欲望,才造就種種區别,因為追求美,醜就成了苦,因為追求富貴,貧賤就成了苦,因為追求健康,殘病就成了苦,因為想要死,求生也變成了苦,因為想要回頭,衆生就落入了苦海。”
“你要渡人、救人,從這自诩的慈悲中獲得一點自足,其實不過是讓他們渡你、救你,讓你從痛苦中稍稍纾解罷了。”
“大師,苦海無涯,你又是否要回頭呢?”
老和尚拄着掃帚,久久無語,他甚至忘了運轉功力,讓雪花落了一身。
佛堂内,西門烈茫然地看向易明湖,小聲問道:“二哥,他們在說什麼?”
易明湖沒有回答他,也怔怔地向着顧道人的方向出神,似乎落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顧绛微微側首看着老和尚,唇角帶笑,神情似悲憫,又似漠然:“大師問我從這滾滾紅塵中得到了什麼,我所得不少,但沒多少真能拿出來說,畢竟很多想法和情緒本就不能用言語來表達,而我能表達的東西裡,最重要的莫非‘成全’二字,成全人心底的欲望,同樣是終止一段求索之苦。”
“但人和人的欲望又是交織錯雜的,成全一個人的所求,難免就要令别人失望,所以在成全之前,我又得到了‘選擇’二字。”
“你要那孩子死,他的母親要他活,你們二人所求中,我成全了他的母親;你要在座的衆人死,他們自己想要活着歸家,兩方所求中,我選擇成全他們。”
“事不過三,這一次,我似乎不該再讓大師失望了,那我成全你又有何妨呢?”
顧道人言罷擡手,指尖金針如火花流雨、金光爆瀉,射向後院中的老僧,每一針都直取他身周要穴!
老和尚下意識地閃躲金針,可在踏出閃避的那一步後,他蓦地站在了原地,任由那些金針刺在自己身上。
因為這一步的差距,金針原本該射入穴道中,讓人閉氣截穴、心脈衰竭,在無聲無息中死去,此刻卻全部打在了老和尚的身上,金針如花蕊刺出多多血花,綻放在被洗到褪色的僧袍上。
老和尚搖搖晃晃地跌坐在地,似乎沒有感覺到痛苦,反而放聲大笑起來:“可笑!可笑!”
他笑得血流如注,那顔色詭異的鮮血落在雪地上,佛堂内的佛像中突然響起一陣淅淅索索的動靜,就見十數隻毒蟲從佛像下鑽了出來,爬向老和尚,争前恐後地吸取着他的血,甚至從他流血的傷口中鑽進去,瘋狂啃噬着飼主的血肉。
老和尚依舊在笑,他根本不在乎身上的疼痛,或者說,這被毒蟲吞噬的痛苦他早已習慣,甚至從這種痛苦中尋見了往昔,那個冰冷可怕的石窟中,緊緊牽着他手的兄長。
想起那雙溫柔、解脫的眼睛。
老和尚淚流滿面:“原來,我還想活。”
“我想死,可我還想活!我本想活,可我一直想要死!”
北風呼嘯,笑聲蒼涼,幹瘦的老者跌迦而坐,在衆人驚駭複雜的目光中,一點點被自己飼養的毒蟲吞噬,這些被人飼養的毒蟲隻知道吞噬毒物,但毒神之毒何等劇烈,它們根本無法承受。
老者的化血大法為金針所破,重傷之下開始反噬,在他的大笑聲中,渾身血肉開始消融,像陽光下冰雪,最終化為一具白骨。
顧道人走上前,灑下了一把藥粉,他沒有說什麼,任由大雪将這一地血肉淋漓都覆沒。
林小姐緩緩走到他身後,她心中有太多感想,今日小廟中的發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有生以來的見聞,她有太多疑問不解,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直到體内藥性完全發揮,不再覺得虛弱,直到佛堂中的衆人在偏房中又發現了一具屍體,是一個死去不久的青年和尚,他們唏噓萬分地決定把他埋葬了,向二人告别而去。
她依舊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顧道人從雪地中撿起一隻毒蟲,它已經死了,被毒血毒死之後,又被冰雪凍得僵硬:“世人畏懼毒物,其實自然中的毒物本身都很弱小,強如獅虎猛象,就不需要毒,而這些蟲蛇草木若非有毒,人要殺它們輕而易舉,所以毒物大多鮮亮豔麗、形色奇異,為的就是告訴那些能傷害自己的敵人,它有毒。”
“毒能緻人死地,可這些毒誕生的初衷本是為了求生。”
林小姐怅然道:“他最後選擇了死。”
顧道人笑了一聲:“這世間,誰人不死呢?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雪還在下,可等到明年春季來臨,風送來植物的種子,它偶然落在這片土地裡,汲取土壤裡的養分發芽抽枝,開花,準備帶去更多的生命。
那朵花并不是他。
“那朵花也可以是他。”
顧道人抛下了毒蟲,任由它和白骨同葬:“生命本就是一個輪回,死中還會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