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下人知道我聽不見,叫也沒用,就隻能摸黑慢慢找我,日子久了,他們也不耐煩。”
“有一次,我覺得他們都走了,從藏身的假山出來,黑漆漆的園子裡,我一眼就見到了一盞紅燈籠亮着,是我母親還在找我,見我出來,她也不生氣,隻牽着我慢慢走回去。”
“因為這盞燈,我再也不怕黑了,它一直亮在我心裡。”
“世道艱難,你們都是苦命的孩子,人生路難行,如長夜漫漫,走夜路時,不光要手裡有一盞燈,心裡也得有一盞燈。”
“不要走錯了路。”
他走錯了路嗎?
鄭風一次次問自己,當小妹醒來,說小五不在火場中,可外面都說蓮花生死了,他們也隐隐知道了原因。
陸五逃出去了,是天大的好事,可小妹卻說他不能回來,要他命的人還在,他決不能回來。
錢師兄說:“他怎麼可能不回來?你還在這裡!”
他看着小妹的臉,神情似悲似恨:“你是為了救他,他若怕了,嫌棄你了,那他就不配做人了!”
小妹卻道:“我不後悔,哪怕毀了這張臉,我也隻是為了救他,現在他逃出生天,我隻想要他活下去,如果他顧念我,那就讓他不要再顧念我!”
錢不二怒道:“你怎麼這麼犟?難道你還要學虞姬尋死不成?!”
小妹搖頭道:“我若現在死了,他一定會覺得我是殉情,那他也活不成了。我會尋個靠得住的人嫁了,讓他知道我有依靠,讓他覺得是我在他‘死’後立刻另擇旁人,他若懂我,就不該回來,若不懂我,就更不會回來。”
錢不二怔住了,不知該說什麼。
鄭風看着小妹的眼睛,知道她不會改變主意,便道:“那就我來吧。”
錢不二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們,最終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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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乍響,将鄭風從回憶中驚醒。
他站起身,将這層樓也打掃了一遍,打掃到窗邊的時候,突然發現鄭遠還在樓下。
這個孩子是他抱回來充作親子養大的,他看着婚後小妹一點點衰敗下去,整日将自己關在三樓制燈,就想有個孩子陪陪她,或許能給她帶來一點樂趣。
起初的幾年,的确有所好轉,為了帶鄭遠,她甚至走出了小樓,牽着孩子在園中走動,直到孩子懂事後,有一次見到了她的臉,吓得不敢再來。
從那以後,小妹把鄭遠趕到了前院,由鄭風的弟子帶,自己再也沒踏出小樓一步。
鄭風承認,自己待這個孩子疏離,也有這件事的緣故,小妹畢竟一手撫養他到六歲,這些年,他竟真的再也沒來看過她。
若不是小妹叮囑他不要遷怒,他都想斷絕了父子關系。
他也早就想好了,鄭遠畢竟是自己抱回來的,就算沒有父子情,看做一個徒弟也行,自己身後的這些家業,分給鄭遠和幾個弟子;而小妹的那一份,等到合适的時候,都給師兄的兒子,鄭遠既然不想認這個母親,小妹也沒必要照拂他。
鄭風打掃完了二樓,站在通往三樓的樓梯口,猶豫了許久,還是沒有上去。
等到他熄燈下樓,去到院子門口見鄭遠,兩人說了什麼,雙雙離去後,忽然二樓的門窗一響,一個白衣女子抓着另一人的手臂,翻進了房内。
林詩音覺得這一幕眼熟得很,哭笑不得道:“你說帶我來見那位夫人,就是這麼見?”
顧绛笑道:“我已打過了招呼,訂金也給了,怎能空走一趟?”
林詩音望向樓上,滿心無奈:“也罷,希望咱們不會擾了洛夫人的清淨。”
顧绛含笑不語,擡腳往三樓走去,林詩音跟在他身後,故意踩着樓梯發出聲音來,提醒洛夫人有人來了,可三樓依舊沒有動靜。
林詩音上到三樓,就見這裡和二樓擺滿了花燈不一樣,這就是閨閣女子的住處,花鳥屏風的後面,有人倚窗而坐,沒有理會他們這些不速之客。
顧绛已經先一步繞過了屏風,而後發出一聲歎息來,林詩音本該覺得窘迫,可直到此時都未曾聽到洛夫人的聲音,顧绛竟也沒說話,她疑惑地繞過屏風,向人影處看去。
“啊!”
林詩音還是第一次這樣失态出聲,實在是沒想到,那倚在窗邊的人根本不是人!
穿着一身碧綠衣裙的女子撐着下巴,垂眸看着面前的花燈,可“她”的臉和手臂分明是琉璃燒制拼成的,細密的長發是絲線,明亮的眼睛是寶石。
“她”的雙手捧着一朵金色的蓮燈,那蓮燈正散發着熒熒火光,照亮了琉璃美人的面容,熠熠生輝,不可逼視,那恍若真人的臉上分明還帶着笑。
顧绛凝神看着這座琉璃美人,目露贊歎:“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好一盞琉璃美人燈,不愧是得老龍頭真傳的匠師,洛蓮夫人。”
大火燃盡了一切,将過往錦繡燒成灰,可琉璃也自烈火中誕生,内外明徹,淨無瑕穢。
林詩音嘴唇微顫道:“你不是說,來見洛夫人?”
顧绛點頭:“這就是我要見的‘洛夫人’。”
林詩音又道:“那你要看的心燈呢?”
顧绛歎道:“這也是我要看的心燈。是她最後留在世上的,為蓮花生點亮的一盞心燈。”
“我說過,老龍頭不僅擅長制造一般的宮燈,還能做機關,讓燈動起來,這裡面就有一個複雜的機關,隻要有人補充燈油,那她會在每個入夜時分,自動點亮手裡的蓮燈,然後在夜深時熄滅。”
他指了指窗戶:“三樓的窗邊,若有人來到這處宅院的附近,隻要擡頭,就能看見她。”
嫦娥已經奔月而去,地上的人若擡頭望去,明月依舊會照亮他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