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耳中,天在落雨,風吹動林海,遠處的瀑布和溪流因為這場雨而水量上漲,流水聲變得雄渾,仿佛上天有一隻無形的手通過降雨來撥動地上河川化作的琴弦,而人站在地上,吟誦着祭曲,借此和上天溝通。
在雨聲、風聲、水聲、樂聲和人聲中,還有細碎的蟲鳴。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旁人很難體會到顧绛的感受、看見他所感知到的世界,當然也就不明白他在為什麼入神。
二人都沉默着看完了這場祭儀。
等到祭禮結束,族老們宣布萬仙大會開始,各寨推選出的蠱師上台比鬥,南海娘子才有些振奮地說道:“這苗疆各寨的蠱蟲千奇百怪,哪怕是一處捉來的兩隻蟲,經過一次次養蠱後,都會變得大不一樣,十分有趣。”
說着,她歎了口氣,顧绛十分捧場地問道:“怎麼了?”
南海娘子歎道:“說來,這三寨的傳統也是殘忍,蠱師和蠱蟲聯系緊密,很多蠱師一生也就養得出一隻本命蠱,其餘都是用蠱蟲驅使的毒蟲罷了。可這萬仙大會本質上就是讓這些蠱蟲互相争鬥吞噬,留下十二隻再送入萬蠱坑,以三寨上下所有蠱師十年的心血,來成就一隻金蠶蠱。”
“萬仙齊鼓祝金蠶,三聖鳴鈴開天路。”
南海娘子眼含秋水,好似悲憐:“說到底也是以萬人奉一人,普通蠱師除了失去這十年裡培育的蠱蟲外,什麼都沒有得到,這數十年來更是白費功夫,送進萬蠱坑的蠱蟲都沒能爬出來,若是一直這樣持續上百年,或許萬仙大會就會失去一開始的意義,變成純粹的比鬥争鋒,如今金蠶蠱再出,您說,這對苗民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顧绛笑道:“看來你不贊成妮耶的這步棋。”
南海娘子回道:“妮耶作為三寨寨主,面對外界的壓力時,這麼做無疑是對的,她要保住苗疆總要有所依仗,可如今南海娘子‘死了’,白簡也說朝廷無意插手苗疆内部的事,那她的那隻小寶貝在很多人眼裡,隻怕就沒有那麼可愛咧。”
顧绛隻回了一聲:“喔?”
南海娘子有些小心地道:“現在回想起來,昨天晚上那一出實在太巧了,白簡那小子精得和鬼一樣,他怎麼在三寨人面前揭破了自己的立場?以後他還要不要和三寨的人做生意?這不是他一貫不吃虧、隻讨好的作風,倒像是有人故意要他點破蔡闾大人的态度,也逼着妾身出局呢。”
顧绛好似沒聽出她的試探,反而道:“哎,妮耶寨主昨夜當衆殺了南海娘子,為三寨解除了心腹大患,正是風頭無兩、威信隆盛的時候,她再養出金蠶蠱,三寨當然人人都信服她。”
南海娘子道:“當初三寨失了金蠶蠱,頭寨的位置不變是為了穩住局勢,那時節許多苗人随楊氏造反,被朝廷殺得屍骨成山、血流成河,楊氏的殘軀都被拖去戮屍示衆,中原朝廷的手段可謂酷烈,就是為了震懾山民,三寨也的确因此多年未曾再培育金蠶蠱,這是向朝廷表示忠誠,妮耶居然敢重養金蠶蠱,哪怕蔡大人一開始并不在意苗疆内的事,可金蠶蠱再現,他還會坐視嗎?”
顧绛見她真的不明白,才緩緩道:“你為什麼不反過來想想,既然三寨是為了向朝廷示誠贖罪,才不再養金蠶,那他們今日重養金蠶,怎麼就不能是得到蔡闾同意了的呢?”
南海娘子有些茫然地看向顧绛,顧绛道:“你擅長陰謀詭計,喜歡在暗處行事,這是魔教素來的風範,你在魔教中長大,骨子裡也都是這套,反而對陽謀和封疆大吏的手段了解太少,直到現在都沒想明白,為什麼白簡說,蔡闾可以讓三寨的任何人成為首領,唯獨你不可以。”
“你若想明白了,就不會問這句話了。”
南海娘子不可置信地道:“您的意思是,蔡大人默認了三寨重養金蠶蠱,是為了讓他們對付我?!”
顧绛挑眉道:“今日就是萬仙大會,按理來說,妮耶應該保存金蠶蠱種的實力,讓它爬出萬蠱坑後再來殺你,可昨夜她在‘你’被圍攻的情況下,明明有很多手段攔下‘你’,卻還是選了用金蠶蠱種,要知道這樣其實分散了她個人的威信,苗民提起此事時會說,金蠶蠱果然厲害,如果是妮耶親手殺你,他們就隻會佩服妮耶,說首領厲害了。”
“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顧绛此刻的心情不錯,三位寨主也沒有抵達萬蠱坑,所以他慢條斯理地引導南海娘子細想起這件事的脈絡來,南海娘子是個聰明人,他也不用擔心和她說不通。
南海娘子咬了一下嘴唇:“她一定要用金蠶蠱殺我,不是做給苗民看的,而是做給蔡大人看。”
顧绛道:“在三寨高層的眼中,包括妮耶一直以來表現的态度,這件事都完完全全是妮耶自己主導的,她想要确立威望,收攏人心,對抗外敵,所以竭盡心力,不惜骨肉易相也要養出金蠶,因為這的确是個難得的機會,她不惜一切也要做到,這是她退讓、示弱多年,終于在蔡闾面前掙到的一個機會。”
南海娘子恨恨道:“您的意思是,苗寨其實早就可以用别的辦法來對抗我,她故意一次次在我手裡受挫,營造出一副苗疆被我攪動得人心不定的樣子,就是為了對蔡大人說,頭寨需要金蠶蠱來整頓局面,對抗外敵?!”
顧绛失笑道:“你不會真的以為,憑你這些年累積的勢力,就能撼動了苗疆吧?你可不是當年的魔教。攝魂法雖然厲害,但你隻能對人種下一個念頭,像白黎那種情況,需要很長時間,耗費精力才能做到,時間太長,連白黎的小蛇都認識你了;而易容改換,隻能騙人,騙不到那些蠱蟲。妮耶若是在你剛動手的時候就雷厲風行,派人進入兩廣之地,到南海尋你的麻煩,甚至付出一定的代價,去尋魔教的人,探知你的根底,都不會讓你的影響做大。”
他指了指遠處的群山道:“十萬大山很大,妮耶占據地利、人和,你卻還要顧忌東海的許多勢力,為了穩固權利和東瀛往來,牽制東海玉箫,你的武功又不像獨孤殘那樣獨步天下,還落下了緻命的隐疾。”
“妮耶在三寨事務中充當‘木頭寨主’,放權下去,打着養蠱的名頭諸事不管,放任了你擴張影響,以此來對外營造出三寨虛弱的表象,四十九峒對此冷眼旁觀,讓人覺得苗疆根本就是一盤散沙,若非如此,光是四十九峒中就有至少三個在你之上的高手,更不要說他們至今沒有動用的、養在萬蠱坑下的三聖蠱。”
雨還是那麼大,在這本該炎熱的夏日裡,冷得人心裡發顫。
南海娘子垂首看向萬蠱坑,沉默了片刻,才道:“妾身不清楚這十萬大山裡的境況,才被妮耶算計了,難道蔡大人也不清楚嗎?”
顧绛道:“他當然知道,他甚至知道妮耶是在故意示弱,但他作為湖廣巡撫,要的就是穩定。在如今的朝廷裡,皇帝昏庸,主弱臣便強,權力不會真空,它隻會被争奪,這幾年黨争也酷烈起來。蔡闾不需要什麼功績,作為封疆大吏,他需要的是‘無過’,不能讓任何人抓到他的把柄。”
“這些年妮耶配合蔡闾兩族往來的策略,也算有功,隻要這個政策持續下去,就算再有一個楊氏,也不會重複當年的情形了。現在妮耶給了充足的理由,還損了些人手,八十餘載過去,如今蔡闾并不介意妮耶重養金蠶,整頓三寨,他也要做出表态安撫三寨,算是他信任妮耶的表現,尤其是在你觸犯了他的底線時。”
南海娘子聞言,語音帶了幾分哽咽,十分委屈:“妾身可從來沒有和中原朝廷過不去。”
顧绛莫名地看了看她,似乎不明白她怎麼還沒開竅:“那你做什麼和東瀛往來?東瀛入侵東南沿海一直是中原朝廷的眼中釘,當年楊氏造反之所以會做大,不就是因為當時朝廷的精力都在治理海患上嗎?你在兩廣之地擴張勢力,還要進入苗疆,都在蔡闾的地盤上,卻與東瀛往來,若是被人告上去,說蔡闾通賊,他就是跳進南海也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