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伊卡面對着此刻中毒的妮耶,着實有些無奈:“首領偏要在此刻将所有謀劃和盤托出?”
妮耶倒也坦然:“做過的事情總會留下痕迹,如果這一次是你勝了,與其等日後被你順着疑點查出什麼,不如趁現在說清楚。”
她身上的毒到底能不能解還未定,而在争奪金蠶蠱的事上動手腳,其實并不算什麼,曆代三寨寨主在争奪頭寨之位時,都會用盡手段,何況金蠶蠱種本就是妮耶培育出來的。
木伊卡不喜歡用這些手段,不代表他不了解其中的關竅:“你為了對付南海娘子而中毒,是為三寨盡力,此時也已坦誠相告,若你因此毒而折損,金玉蠻又實在年輕,三寨中的事許多都要讓老夫來決定。”
妮耶這是一種示誠,也是一種示弱。
木伊卡無奈地搖了搖頭:“其實,就算你的手段達成,也未必會如意。”
妮耶平靜的臉上終于流露出些訝異來:“兩隻金蠶蠱種?”
木伊卡道:“蠱種畢竟隻是蠱種,哪怕是金蠶蠱的蠱種。這萬蠱坑中有多少蠱種,它們都越不過聖蠱去。”
妮耶道:“你的青蟾已經與麒麟蠱不相上下?”
似乎是聽到他們在說自己,麒麟蠱發出一聲短促的回應。
木伊卡也應了它一聲,才轉回向妮耶道:“我若說,它已經勝過麒麟蠱呢?”
妮耶沉默不語。
木伊卡勝券在握,卻沒有多少興奮的意思,他怅然道:“它不該勝過麒麟蠱嗎?它本就是青女的子嗣,生來具有烈毒,這是先人為後輩打下根基,就咱們再上一層的台階。我從它年幼時就喂養藥物,這都是我一遍遍試出來的辦法,和咱們蠱毒的極端不同,中原人在用藥上講究‘固本培元’,認為增強自身的根基才是最重要的,沒有足夠牢固的根底,前途終究有限。”
他在說蠱蟲,也不僅僅是在說蠱蟲。
“麒麟蠱本就是三聖蠱中生命最長的一種,它不該這麼多年都沒有長進的。”
妮耶明白這個道理,隻要是個正常人其實都能理解這點,就像小樹要長成大樹,第二年的年輪會越過上一年的年輪,就像蛇要蛻皮,蟬要蛻殼,長個子的孩子穿不上幼年時的衣服。
瀑布的流水,永遠追不上東去的長河。
但如果道理正确就會被選擇,這世上也就沒有那麼多的無奈和争鬥了。
妮耶緩緩道:“那你不能成為首領,如果你堅持要走這條路,而我不能活下來,就讓金玉蠻成為新的首領,她年紀輕,但也經曆了很多。”
“你說我心裡隻有三寨和權利,可這個位置它本身就是在三寨制度上立起來的,當我成為首領,握着這份權力時,也必然要肩負起它背後的責任。”
她坐在一塊山石上,因為剛才的一番變故,身上的衣衫半身都淋了雨,她卻并不在乎。
妮耶這一生,除了在首領位置上的籌謀,好似什麼都不在乎。她沒有情人,沒有兒女,也沒有朋友。
她很少生氣,也不愛笑,就在那二層的小樓上,站在長着花草的窗戶前,日複一日。
妮耶就着雨水擦了擦嘴邊的血迹,繼續道:“你想要做一條彙入大河的溪流,為了總有一天抵達大海的夙願,可當你彙流入大河中時,那些跟不上的水流還滞留在山間,遲早會被烈日曬幹。”
“那時候,這條山溪就不複存在了。”
妮耶歎了口氣:“在中原的曆史中,也曾有異族統治,甚至割據半壁江山,可如今哪裡還有匈奴、鮮卑、氐族?我不能抗拒朝廷的改變,但又不能放任渙散的族人像溪流一樣流向山外的大河,若是有一天,三寨乃至于整個苗疆都不複存在,我又該怎麼面對筚路藍縷的先祖?”
木伊卡一時默然,他沒有動搖自己的想法,隻是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能作為回答妮耶的答案。
他隻能歎息。
木伊卡道:“我從未想過要做首領,我已經沒多久好活了,青女也快到頭了。我養出青蟾,它會在青女離開後守在萬蠱坑,它的後代會成為新的三聖蠱蠱種,我會把自己的想法和新得留給後人,讓他們在我的基礎上,再向前走,總有一天,新的蠱王會代替青蟾,後人總會超越前人。”
“也許,也隻有後來人才能評價你我今日的作為。”
“他們可能根本不知道咱們的生平和姓名,不明白為什麼道理在這裡,我們依舊會做出錯誤的選擇,他們會尊敬、理解我們,還是嘲笑我們隻是兩個看不穿的愚人?”
木伊卡敲了敲自己的煙鬥,他的煙已經滅了,被雨水淋濕的煙葉點不着,被他倒了出來,換上新的:“但那都是咱們身後的事情了。”
“人生不過數十載,誰能知道百年千年後,是怎樣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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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七被金玉蠻拉着到了萬蠱坑前時,就見妮耶與木伊卡兩人對坐着,神情平靜得不像是有人中了劇毒,而梅大先生蹲在一旁,仰頭看着天。
他來不及問梅大究竟在看什麼,就急匆匆上前給妮耶把脈,從藥箱裡翻出兩個瓷瓶來給妮耶服下,不一會兒,妮耶就吐出了一口污血,孫七又給她把了一次脈,表情依舊十分嚴肅。
三位寨主看着他忙碌,并未插嘴,畢竟他們隻是精于蠱毒,對醫道的了解遠不如孫七。
就在孫七第二次配藥時,一直望天的梅大先生終于站了起來,他走到孫七身邊,毫不客氣地去看他箱子裡藥物,然後又聞了聞孫七配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