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十年前的萬仙大會,個個都抱着自己的想法,心裡的算盤打得此起彼伏,眼下這場即将到來的萬仙大會反而顯得十分平靜了。
金蠶蠱依舊沒有出世,三寨維持着往日的秩序運轉。
妮耶的威名因南海娘子的死而遠播群山,金玉蠻的手傷在百草老人親自看護下,也恢複的很好,起初她的确因為雅烏的離世而壓力倍增,可四年後,這種壓力減弱了不少。
因為木伊卡過世了。
這位為青林寨操勞一生的老人,生命不可避免地走到了盡頭,他将寨主的位置交給了徒弟,把青蟾送到萬蠱坑接替青女,坐在青林寨的古樹前。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常态,他已經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局,連依依不舍的兒孫都被他趕走了。
依舊挺拔高大的老者道:“我為你們操了一輩子心,别讓老夫最後還要看你們悲傷、哭泣的樣子,放不下心,我也該作為我自己,清清靜靜地走。”
坐在古樹前的顧绛沏了一壺茶,換過水後,茶正濃時,百草老人也到了。
這位身材瘦小的老人穿着麻衣草鞋,他肩上挂着一個長長的褡裢,上面縫了幾個口袋,看起來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遊方郎中,五官還可見年輕時的清正,面色嚴肅,做派端方,乍一看和孫七口中那個慈祥、謙和,應付不來複雜人事的師父大不一樣。
他在顧绛身邊坐下,接過顧绛遞來的竹杯,道了聲謝,又細細看了木伊卡的面色,才垂首飲茶,但木伊卡和顧绛都能看出他的頹然沮喪。
木伊卡笑道:“我都這把年紀了,在苗疆和蟲蛇為伍,能活到七十多可是很少見的,我都不覺得遺憾,你難過什麼?”
百草老人道:“你走了,我在這世上的朋友就又少一個了,我的朋友實在不多,這些年越來越少了。”
木伊卡道:“世人說‘新朋舊友’,老朋友離開了,也會遇見新的朋友,隻要你别那麼孤僻,放開自己,這偌大的人世,哪裡就交不到朋友?”
百草老人緩緩搖頭道:“我也是一腳踏進閻王殿的人,過去比未來長,老朋友也比新朋友珍貴,珍貴的不僅僅是情義,還是記憶。”
“你大概是除我之外,唯一還記得師父的人了。”
木伊卡擡頭看着古樹蒼蒼的枝葉,眼神恍惚起來,這一刻,他的眼睛才終于不再那麼明亮,好像永遠看着前方,看着未來。
他真正像一個老人,站在人生的終點回望,望見了自己年少時遇見的那個人。
少年因為對禁地的好奇,每每有時間就往那附近去,因為父親、族老的叮囑不敢真走進去,可還是好奇地在附近徘徊,而當他發現有人走進了禁地又走出來時,忍不住上前去向他打聽裡面的情形。
那漢人自稱是一個大夫,他陪着少年走了一路,一直将他送到青林寨附近,才告别離去。
少年熱情地邀請他到家中做客,漢人大夫拒絕了,他說:“我就不去了,你回去也别說遇到過我,我在這南疆并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客人,和我沾上關系,對你來說更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為什麼?”
見少年不信,大概是想要讓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漢人大夫告訴他:“因為那片禁地是我造成的。”
木伊卡感慨萬千:“那時我根本不信,因為他是個十分溫和親切的人,而寨中人人都說放毒的是世上最惡毒冷血的毒王,他害死了很多很多族人。那時候整個苗疆,幾乎家家都失去了親人,他們說不清楊氏和朝廷的是非,滿腹悲傷和怨恨總要有一個去處,所以哪怕從沒見過他,也笃定地認為那是個十惡不赦的惡人。”
楊氏帶走的兵員都是青壯男子,他們不僅僅是父親、戀人、兒子,還是勞力,這些人死傷慘重,傷害的也不僅僅是苗人的情感,還傷了苗疆的元氣,使得那些年寨中的人手不足,其中隻剩下老弱的家庭更是難以為繼,靠着寨子裡的人互相援助求生。
木伊卡就是在這樣極為窘困的環境下長大的,那段蒼白迷茫的歲月,讓他堅定了要尋一個出路的心。
木伊卡笑道:“後來我知道這是真的了,卻沒有多怨恨他,在我看來,中原朝廷和楊氏就像兩個蠱師,賀先生和咱們的人就像蠱蟲,被驅趕着互相厮殺,如果他們真要恨,也該恨中原朝廷和帶他們去征伐的楊氏。”
因為他這迥異于常人的看法,那位毒王和他交談了許多,他正是從這個苗疆的仇人口中,窺見了山外的世界,和中原人的思想。
“我在知道他每隔一段時間就來,是為了解禁地的毒後,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自己造出了一片生靈禁絕的死地,使得毒随流水深入這片山谷,草木動物都會因此而死,這有傷天和,他做下的孽,該努力挽回。我便問他,是不是後悔了,若是再來一次,他是不是就不會沖動地幫朝廷的官員毒死這麼多人。”
“可他說,他後悔的是下的毒太重了,遺毒百年,卻不後悔助中原平定楊氏之亂。”
時隔數十年,木伊卡還清晰地記得,那漢人大夫神态沉靜地說:“中原朝廷并未苛待南疆,甚至十分信任楊氏。當年楊氏因為五司之争,向中原求助,甘願獻土稱臣,後又為了自己的野心造反,是不義之軍,這些反兵燒殺擄掠,害死了多少無辜的百姓?若說我傷了天和,他們就傷了人和,我的孽債自有天來懲罰我,教我不得好死,可他們的債,也當有人向他們讨。”
“我這麼做,不是為了權利,也不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本事求名,我隻是為那些被殺的百姓而來。”
“我要讓那些舉起屠刀的人知道,當他們把人視為草芥,那草木的毒就會要他們的命。”
苗疆少年怔怔地看着這個坐在樹下的漢人,他感覺自己被對方言語中的力量所懾,卻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麼,隻覺得那是一種和自己以往所知截然不同的東西,深深觸動了他。
讓他隐隐贊同,忍不住好奇和向往,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木伊卡長歎了一聲,他像是在詢問身邊的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山溪奔入大河,再向大海,會有那一天嗎?這對滞留在山間的流水而言,是對的嗎?”
百草老人不明就裡,以為這隻是木伊卡臨終的呓語,回道:“山高水長,水總是要往低處流的,瀑布流水彙入河中,河又通向大江,終于入海,這有什麼對錯?這不是必然之事嗎?”
木伊卡喃喃重複道:“必然之事,必然之事——那當他抵達目的地的那天,他還記得自己是山溪嗎?那條山溪,還存在嗎?”
百草老人歎氣搖頭,沒有再說話,而是放下茶杯離開。
顧绛也放下了茶杯起身,垂首看向木伊卡,這位青林寨主明明說要清靜地走,心中還是有牽挂放不下。
他想了想,回道:“如果真有那一天,當然是不存在了。山溪不存在,大江、長河都不存在,他們彙聚在海中,不分彼此,你若問他是誰,他隻會回答你,他是海水。”
“陽光明媚的白天升騰,成天上的雲,雲層密聚時落下,成飄灑不羁的雨,随風逐浪,去千萬裡,又似滄海一粟、天地一息。”
說完,顧绛也轉身離去。
木伊卡想要跟上他話中勾勒的未來,卻發現,自己其實從未見過海,他想象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