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大山繼續趕着牛車。
見賀明隽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他回頭看了好幾眼,終于忍不住問:“你咋不坐車上?走着不累啊?”
要知道,以前他幺弟是能躺着都不坐着的,說是什麼節約能量、以免餓得快。
雖然飯桌上也沒見幺弟少吃。
不過幺弟說的話大都是有道理的,這可是他們家最有文化的人,高中生呢!
賀明隽還在思考着,“令人羨慕的廢物”要怎麼當。
聽到賀大山的問話,他就搖搖頭說:“不用了。”
廢物不等于四肢殘廢,他親自走一段路還是可以的。
于是,兄弟倆就沉默地拿着錢和票去買了一包糖、兩個新的白底紅花的瓷盆,又去取了已經彈好的棉花,又要去扯布……
“要顔色亮一點的……”賀大山見幺弟不吭聲,隻好再次硬着頭皮開口。
賀明隽拒絕:“不要,我自己挑。”
售貨員聽到兩人意見不一,就一撇嘴,想要說些什麼,可餘光一掃到賀明隽,臉色就緩和不少,尤其是看見他把幾張布票輕飄飄地丢在櫃台上,又輕飄飄地說:“這些都換成布。”
嚯,夠闊綽的!
賀明隽身上的錢足夠,但布票卻不算多。
售貨員又提醒:“我們這裡,‘的确良’十尺布隻收六尺的票。”
“的确良”——主要成分為聚對苯二甲酸乙二酯的合成纖維織物,在當下是十分時髦的材質。
賀明隽沒穿過,但他根據成分,就能判斷出這種材質比較硬、透氣性也差,穿着不會太舒服。
它之所以極其受歡迎,就是因為足夠結實耐穿。
這個物資匮乏的年代,也不能太挑剔。
賀明隽說:“要三十尺‘的确良’。”
然後他又用十五尺的布票換了被裡和被面,剩下的都換成棉布。
近六十尺的布票一下子就被他給揮霍完了。
賀大山想勸阻,嘴張了又張,最終沒能吐出一個字。他把布都搬到車上後,才悶悶地問:“你咋買了這麼些布?”
賀明隽:“做衣服。”
“那也穿不了這麼多啊。”賀大山不理解。
就娶個媳婦,要做多少套新衣服?
而且那被面才買了一套,還是那種灰撲撲的顔色,也不是結婚用的啊。
賀明隽反問:“家裡有多少人?”
有多少人,不是就需要穿多少衣服麼?
賀大山依舊沒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納悶地回答:“爹、媽、你、我、你嫂子,我還有兩個閨女,大妹嫁出去了,還有二妹……”
二妹也嫁過人,但她嫁的那個知情回城了,沒帶她,她就又回家來住了。
數完家裡的人,賀大山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問:“咋啦?你問這啥意思?”
總不能是忘了吧?
當然,他媳婦肚子裡還有一個,但這不能說出來。
現在計劃生育抓得很嚴。
他們一擡頭,就能看到街上挂着的橫幅。
上面的字賀大山不認識,但他聽人念過,叫“以計劃生育為榮、以重男輕女為恥”。[注1]
可沒兒子哪行啊?
那不是絕了後了嗎?
他媳婦都給他生了兩個閨女了,也不知道這一胎是不是兒子。
想到這裡,賀大山歎了口氣。
以前都講究孩子越多越好,怎麼現在國家不讓生了呢?
他已經被抓住結了紮,這可是他最後一個孩子了。
默默發愁了好半天,賀大山忽然意識到幺弟沒回答自己的問題。
但答案是什麼,好像也沒太要緊。
于是賀大山就放棄了追問。
隻是,等他看到車上的棉布,又疑惑且憂愁起來:“你咋還買了這麼多棉布?棉布不耐穿。”
有點遲鈍的賀大山還沒發現一個問題——他和幺弟的性子像是反轉了,話多的人變成了他。
“我喜歡。”賀明隽這麼回答。
簡單的三個字就将賀大山堵了回去。
也是,幺弟喜歡的話,估計爹媽不會多說什麼。
賀大山套好了車,就準備回家。
賀明隽說:“東西還沒買齊。”
“啊?”賀大山撓撓頭,“還有啥沒買?媽說得太多了,我沒記住。”
此時有人騎自行車從他們前面經過。
賀大山才恍然大悟地說:“對,我們主要是來買自行車的。”
現在自行車不僅貴,票也很難弄,他們打聽到鎮上有人得了張自行車票,想要轉讓出去。
近兩年條件放寬了點,這不算投機倒把了,否則他們也不敢要。
賀明隽卻說:“不買了。”
賀大山更加驚訝,怎麼又改主意了?之前不還鬧着沒有自行車就不結婚的嗎?鬧得爹媽把棺材本都掏出來了。
“不買自行車,那你買啥?”
賀明隽又沒回答,再次反問道:“大丫今年幾歲了?”
大丫是賀大山的大女兒,現在還沒有正經名字。
賀大山一頭霧水,根本難以理解他怎麼把話題轉得這麼快,但還是老實回答:“七八歲了。”
賀明隽就說:“到了上學的年紀。”
他話音剛落,賀大山就用那種很理所當然的語氣反駁:“上學有什麼用?她一個丫頭片子,在家裡再幹幾年家務活,就能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