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地聽着這番,從語重心長的“提醒”頓時變成牢騷的冗詞贅句,君澄境就像一位耐心傾聽孩子訴說心事的家長,不待發言,所持态度即是一種莫名的安慰。
見阿境那樣子,至少至少是不反對自己所說的,遊嶽得寸進尺式地來勁了,靠上前去,勸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說天起都不在意這些,他不也是将來要接掌宗門的人嘛,可他就絲毫不避諱、不掩飾對妍露的喜歡,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考慮啊,而且你比他大——”
“師父,直說吧,您有什麼安排?”君澄境聲色平淡,看上去就像是在詢問、了解下一步的工作計劃。
冷不丁接到這麼個出乎意料的問題,遊嶽懵了,臉上竟浮現出幾分似被捉弄過後的委屈,啞口無言,半晌,才從牙縫中擠出兩個表示疑惑的語氣詞……
君澄境朝門外看了一眼,确認眼下還沒有病人來,才回頭繼續這個話題:“您有看上眼的嗎?”
話音未落,一旁櫃台上的小至終究撐不住,發出了因隐忍而顫抖的“痛苦”笑聲。
遊嶽震驚地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的表情就像下棋時被反将一軍,殺了個措手不及,“什、什麼我看上眼的?……這不、不得看你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和師叔便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在這終身大事上,當然是聽你們的。”一邊平平淡淡地說着,君澄境不動聲色地擡手,向那位還沒止住笑的“聽衆”彈去了一粒淡藍色的光珠,正中其額角。
“哎喲!”憑空挨了個腦瓜崩兒,小至的笑聲戛然而止。随後,他轉過身,故作一本正經的樣子,向遊嶽說道:“師父,‘師尊不宜幹涉弟子婚姻之事’,這都快是宗門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了吧,您要真想避這‘短’,那就先從容易的來呗。境師兄眼光太高,急不來,不如,您先操心操心我?”
“你給我走遠遠的!”遊嶽不耐煩地做了個驅趕的動作,瞋他一眼。接着又向君澄境湊近了些,神情秒變,聲色就像是在刺探軍情:“所以,你是還沒有心儀之人?”他強調了“沒有”二字,卻似松了口氣,“哎喲,這好辦呐,整個鎮上多少好姑娘傾慕你呢,找個媒婆說說,隻要你滿意,那不就三兩天的事嘛。”
君澄境無所謂的表情就此出現了裂痕,目光開始逃避,遊離向别處,忽然看見有人繞過外面的影壁,朝醫館大門走來,他仿佛盼到了救星……可病人首先去的,是診室。
見他不應,遊嶽用手肘一撞:“說話,我這是在講正事。”
君澄境無可奈何:“師父,你和師叔終身未娶,也沒見你們受戒皈依啊,就當個悠閑自在的俗人,還有一衆弟子陪伴身邊,這不好嗎?”他的語氣并不重,但那不自覺皺起的眉頭,卻就令人覺得,他是在質疑什麼。
“很很、很好啊!可、可這不是不想你們再因為某些無理的規矩,而留下無法彌補的遺憾……”莫名其妙的,遊嶽突然有了種有口難辯的感覺,“後生诶,聽老人言~人呐,這一輩子,還是要有個自己的小家的。”
君澄境垂眸,又擺弄起面前的秤砣,目光黯淡一瞬,“那麼師父,您有遺憾嗎?”
遊嶽壓根沒注意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哀傷,隻因那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口吻,以為他就是随口一問。思索片刻,老人最終沒能如願從記憶中搜尋到在此方面可以有教育意義的“遺憾”,深吸一口氣,妥協似的憋出兩個字:“沒有。”
“這不就是了?”君澄境側頭與師父對視,語氣仿佛在為這番話題下着定論。“師父,每個人走的路都是不同的,哪條律法定了,人就要成家立業?”關于“沒有遺憾”這種無稽之談,他當然是不信的,但眼下,他可謂什麼都顧不上了,隻想趕緊打消師父心中要給自己做媒的離譜念頭。
“話是這麼說,可是……哎喲喂——”遊嶽一時不知如何反駁,不忿地跺了下腳,輕輕攥住了胸前的白須,“我、我說沒有遺憾你還真信?唉,人這一輩子,光是眼前的路,要無愧于心都難,更别提回望之時,又有誰能夠說過往走的每一步都是正确無誤的呢……”
君澄境想要說話,卻被他擡手制止。“我和你們師叔當年未成家,是為了讓你們師爺安心,讓他明白我們會一心一意守護宗門家業并将其傳下去,但要說當初并無絲毫怨言,那定是假的。至你們師爺駕鶴西去,我們才往各地招收弟子,遇見了你們,元明醫館重又熱鬧起來,每天有你們繞在身邊,如鳥兒般師父師父的叫着,這對我們,已是莫大的報償。”
“等一下師父,”見他再一次帶着那略顯沉重的聲色欲言又止,小至忍不住插嘴,“您到底想說什麼呀?這拐彎抹角自相矛盾的——哦,您不會是在用激将法吧?”
話音未落,遊嶽轉身向藥櫃,拉出一個藥鬥,從中抓出兩塊上面布滿孔洞的石頭,避開君澄境,狠狠朝目标砸去,整套動作一氣呵成,異常熟溜。“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就急着讨打!——撿起來!”
在那“中間人”的掩護下,小至幸免于難,一邊乖巧地撿起了地上破碎的海浮石,嘴上卻仍叛逆吐槽:“師父,注意言行儀表,人可看着你呢。”
遊嶽回神般看向大堂,那裡不知何時已坐了諸多候診的男女老少……
對上老人的目光,衆人皆恭敬地颔首緻意,遊嶽不無尴尬地笑着回禮,随即掉轉視線看向君澄境,接着先前的話頭:“可我們不想你們再這樣,說一千道一萬,擁有自己的小家,是其他一切都抵換不了的。”說着,突然努嘴皺眉,神情頓時從原本認真嚴肅的家長,變成了一個傲嬌賭氣的小孩,“所以哈,沒得商量,你沒還沒心儀的,那我幫你找!”
“我不要。”見師父竟是動了真格,君澄境立馬用上不容辯駁的口吻,無情拒絕。——以他對這位老人的了解,此刻的态度若要有一絲含糊,那恐怕今天下午,就得有媒人上門了。“師父,别仗着離得不近,就随口說這些,那麼多人,誰敢保沒一個聽到你說的話呢。”
遊嶽不忿地噘嘴,“我聲音有那麼大嗎,我已經壓低嗓門了……再說,我們是‘宗門’,這在本鎮人而言早已是心知肚明,不過誰也不說罷了,防的隻是那些外鄉人。——為甚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