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岑口中的陛下,事實上就是昔日親嘗百草的炎帝——神農!
他制耒耜,種五谷;立市廛,辟市場。治麻為布,民着衣裳;作五弦琴,以樂百姓;削木為弓,以威天下;制作陶器,善民生活。
——以德以義,不賞而民勤,不罰而邪正,不忿争而财足,無制令而民從,威厲而不殺,法省而不煩,子民無不敬戴。
這便是炎帝神農。
炎帝眼裡彌漫開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但面容仍是淡淡,似乎看不出什麼情緒:“無妨。你有心向學,便已經很好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堅持待在土地裡的。
可這個叫紀岑的晚輩,卻出奇的有耐心,從翻地播種開始,一直到收割,再陷入新一輪的勞作,她從來沒有叫過一刻苦,更沒有因此放棄。
“你學這三種作物的種植方法,是為了什麼?”炎帝詢問。
為了什麼?
紀岑想到褚照抱着南瓜不肯撒手,想到慶澤縣的百姓因為一個小小的南瓜餅如過年節,想到由褚照聘請,日夜穿梭在田埂間試圖種出更好的雜交植株的老農……
她輕輕牽動嘴角,是連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笑意:“有人曾與我說過,我将蒼生放于眼中,蒼生才會将我捧在手心。”
“哦?”炎帝感興趣起來。生于遠古部落,統禦萬民,又飛升成神,炎帝從來不是一個讨厭女子有野心的人。
在他們的部落,也有許多有本事并且有野心的女子。甚至他的諸多同僚與得力助手,也都是女子。所以哪怕炎帝從紀岑的話語裡體會到野心的意味,他也隻是單純因為那句話好奇,并且為之感到興味。
紀岑卻沒有再說下去,而是道:“我會為陛下取得句芒杖。”
句芒,木神、春神,也稱東方之神。主管樹木的發芽生長,太陽每天早上從扶桑上升起,神樹扶桑便是歸句芒管,太陽升起的那片地方也歸句芒管。
句芒杖,抑或是說,句芒鞭,乃句芒神物——傳說九州大地寒盡春來之時,句芒常常變成騎牛的牧童,頭有雙髻,手執柳鞭,來催促萬物發芽生長。那柳鞭,便是句芒杖。
紀岑說的取來,并不是搶,而是真正字面意義上的“取”。誰讓句芒本身,從最開始每年春祭都占據重要位置,到後來人間漸漸無了句芒的身影,最後其蹤迹隻存在于年畫之中——沒有神廟,沒有供奉,這位被子民遺忘的神,自然而然也跟着隕落了。
春神隕落,集聚春神神力的句芒杖,卻還存在這世間。紀岑請求炎帝教她如何種植那三樣作物的“學費”,就是為炎帝取回句芒杖,再立春使。
炎帝揮了揮手:“這個不着急。你再說說那句蒼生。能說出這句話的人,一定是個心懷子民的人。”
說到褚照,紀岑嘴角的笑容不由得更深:“誠如陛下所言。”
炎帝仔細聽紀岑講述褚照,講他肅清吏治,講他為民奔波,講他申冤明法,講他深入鄉野,講他改善民生,講他在陰陽兩界穿梭……
講到最後,炎帝笑起來:“我知道他是誰了。他就是北陰酆都大帝在娲皇面前,提到過的那個凡人吧?”
紀岑沒有否認。
身穿青衣的中年男子左手背在身後,右手輕輕壓下一彎樹枝:“六界越來越動蕩了。”
聽到炎帝的話,那泥土仍沾着衣裳的女子想到越來越層出不窮的六界事故,眉眼也慢慢肅然。
炎帝拈着枝,很是安靜了一會兒,才道:“可惜包希仁已經是新任的閻羅王。”
“娘娘在造人時,便已立下規矩——人,生死有命。包大人成為閻羅王是好事。陛下不必挂懷。”紀岑垂眸道。
“可是人間少了包希仁,還有誰能處理那些事呢。”中年男子輕輕歎息。
不知道是不是紀岑的錯覺,她好像感到炎帝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了片刻。
她的心微微一動。
“六界變故,源于隙幽。縱使包大人仍在人間——或許能審清冤案,處理陰陽諸多麻煩,但以一介凡人之軀,也難以與此變故對抗。”她低聲說。
炎帝沉吟。
過了一會兒,他才道:“罷了。娲皇那邊還需要你,你先回去吧。”
“是。”
出了神農宮,紀岑時刻緊繃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她抿唇,靜靜地站在宮殿門口。遠處,雲霓萬千,金烏似要西垂。
炎帝陛下竟然有意讓褚定安作為第二個包拯,留在人間嗎?
如果是百年前包大人還在的那個時代,紀岑或許想也不想地就替褚照應承下來了。
這樣賺功德的大好事,端看如今成為新任閻羅王的包大人就知道了,實在是可遇不可求。
再加上褚照身負青氣,偏偏又是毫無倚仗的凡人。一旦讓南極長生大帝發現他的異常,褚照注定逃不過被抓去查探,究竟該如何讓東極青華大帝第五尊歸位的命運……到時是生是死,可不是他一個凡人能決定的事,就連她也不能。
可有炎帝陛下的庇護就不一樣了。
南極長生大帝再暴虐,也會顧及炎帝陛下的一二顔面,不敢做的太過分。
隻可惜……今時今日不同。
如今凡間,初看還隻是妖鬼鬧出的動靜較大,但事實上,魔界也蠢蠢欲動。她作為女娲娘娘座下之使,也是娲皇宮唯一在外的代表,幾次與最大最前的危險交鋒,深知局勢動蕩混亂。
而這局勢,還遠遠沒有到天庭預料的最壞的情況……
令六界生亂的源頭,也至今未能找到。
紀岑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先去将句芒杖取了,再看看……褚定安,問問他自己的意願吧。
她手輕輕一擡,一陣明豔絢麗的霞光聚攏于她手心。霞光在這位真人面前如蓮花盛放,最後變作一團祥雲。
紀岑踏步上去:“回娲皇宮。”